凡天下之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此乃颠扑不破的规律。
三国兴起,乃是由于东汉衰落。东汉衰落的原因,与其他王朝相比,显得十分特别。明末大思想家王夫之尝言:“国恒以弱丧,而汉独以强亡。”这简直是一个悖论,强大怎么会亡国呢?
纵观中国历史,王朝的衰亡,与国家军事力量的下降有着直接的关系,特别是对外战争的失败,往往是灭亡的导火索。中国几个比较重要的王朝,如唐、宋、明、清,其衰亡的过程与外敌压迫有直接的关系。
可是东汉则不然。
自光武帝开国,东汉近两百年的历史,帝国的军队几乎无敌于天下。周边的蛮族势力,无论是匈奴、羌或乌桓,都不是东汉的对手。曾经不可一世的匈奴人被打得落荒而逃,远遁中亚;即便到了东汉后期,汉军的战斗力仍是雄视天下。
以段颎平东羌为例,这位东汉盖世名将,在征羌最后一战中,以战死四百人的代价,歼灭羌军三万八千人,创造了冷兵器时代令人瞠目结舌的辉煌战绩。鲜卑在北方的崛起,一度对东汉帝国构成巨大的威胁,只是这个游牧民族由于内乱而很快衰落,终究未能撼动东汉超级强国的地位。
既然东汉帝国如此强大,为何会“独以强亡”呢?
大帝国何以会走向分崩离析,最终导致群雄割据,三国并起呢?
祸不起于萧墙之外,而在萧墙之内。
大帝国如同一个身强力壮的壮汉,表面上看起来神勇无敌,可是体内已是疾病缠身,五脏六腑不知不觉地腐烂掉了。这是因为有两大毒瘤在作怪,其一叫外戚,其二叫宦官。
外戚与宦官,每个朝代都有,可论及其带来的惨烈祸害,没有哪个王朝能与比得上东汉。东汉宫廷斗争血腥而残酷,宦官集团与外戚集团轮流作庄,相互倾轧,令帝国的中枢组织一步步坏死,最终病入膏肓,无药可治。
宦官之祸与外戚之祸又是如何酿成的呢?
是什么土壤培育出外戚与宦官这两朵邪恶之花呢?
有果必有因。
这个因,很令人惊讶。
当我们深入挖掘历史时,发现东汉的皇宫,似乎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上空飘荡着不散的咒语。命运之神似乎有意捉弄高高在上的皇室,皇帝与皇后都被一种不可言说的宿命所左右。
宿命之一,东汉皇帝多是短命。
东汉总共有十四个皇帝,活过四十岁的只有三个,分别是前两任皇帝光武帝(六十二岁)、汉明帝(四十八岁)与末代皇帝汉献帝(五十三岁)。其余十一位皇帝,没有一个超过三十五岁,甚至有三个婴儿皇帝,没活过三岁。短命皇帝之多,在中国各个朝代中堪称第一。在我们的想象中,皇帝吃穿不愁,还有一大堆宫廷御医不时望闻问切,就算不长寿,也不致于连续十一任皇帝都活不过三十五岁吧。
但事情就是这么离奇古怪。
莫非皇族有先天的遗传病,或者被下了毒咒?
看来,皇帝的职业不值得羡慕。
宿命之二,东汉皇后大多不生育。
皇后的数量要比皇帝多,一个皇帝可能有两、三个皇后。我们知道,皇后生的儿子是嫡子,要继承皇位的。东汉十四个皇帝,除开国皇帝光武帝是自己打天下的,其余十三个皇帝都是继承大统。这十三个皇帝里,有几个是皇后所生呢?只有两个,其余的十一个都不是。
皇帝短命、皇后不生育,与外戚之祸、宦官之祸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而且有直接的关系。
皇帝短命带来了一个非常大的问题,继位者都是未成年的小孩甚至婴儿。除了前三任皇帝之外,其余的十一位皇帝,登基时无一人超过十五岁,全部是未成年人。登基时年龄最大的是汉桓帝,当时也只有十四岁。这些未成年人要管理一个庞大的国家,显然力不从心,太后临朝听政就成必然了。
太后作为一个女流之辈,久居深宫,没有能力约束众臣,只能信任自家的兄弟、亲戚,这便导致了外戚势力的兴起。
更糟糕的是,这些皇帝大多不是太后的亲生儿,与太后没有血亲关系。太后显然更愿意把权力交给与自己有着血亲关系的外戚,而不是皇帝。小皇帝们自从登基后,便受到太后—外戚势力的压迫,内无实权,外无可以引为羽翼的臣僚,即便他们长大成人,也改变不了大权旁落的现实。
只有一个办法能夺回大权:政变。
别的朝代是臣子搞政变,东汉是皇帝搞政变。皇帝搞政变,无一例外,都是靠宦官的帮忙。汉和帝政变,整垮了窦氏外戚;汉顺帝政变,整垮了阎氏外戚;汉桓帝政变,整垮了梁氏外戚。
大致说来,东汉宫廷长期存在两大利益集团,一为“太后—外戚”集团,一为“皇帝—宦官”集团,两大集团势力此消彼长。一般规律是这样的:皇帝登基之初,太后临朝,外戚力量雄厚;然而外戚集团最终几乎无一例外地被铲除、连根拔起,宦官势力取而代之,直到皇帝死后,新的外戚兴起为止。
太后临朝必用外戚,皇帝夺权必用宦官。
宦官之祸,比外戚之祸还严重。
在外戚集团中,还有过几个识大体的人,能够扶植朝中正义力量。而宦官集团中,几乎没有哪个握有权势的宦官能为国家、百姓做点贡献,他们做的事只是陷害忠良、排斥异己、结党营私、作威作福、贪赃枉法、鱼肉人民。
当这个帝国的内脏败坏、衰竭之时,走向灭亡是必然的。
三国时代名臣诸葛亮曾这样说过:“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在诸葛亮看来,东汉政局之所以无法挽回,乃是汉桓帝、汉灵帝时代“亲小人,远贤臣”的必然结果。
汉桓帝、汉灵帝时代,帝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简单说来,就是外戚擅权、宦官用事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外戚权臣梁冀统治的时代,是整个东汉史最黑暗的时代。梁冀猖獗到了什么地步呢?连皇帝都敢杀!他大权独揽、目空一切、飞扬跋扈,虽为外戚,实则形同太上皇。年仅九岁的汉质帝在忍无可忍之下,当着他的面说了一句:“此跋扈将军也。”这一句话,让小皇帝丢了性命。梁冀暗中命人在食物中下毒,毒杀汉质帝。紧接着,他又处死朝中最为正直的大臣李固、杜乔,遂令天下士人敢怒而不敢言。梁冀一手遮天,陷害忠良,结党营私,奴役百姓,天下生杀权柄,全在他一人之手。
毒死汉质帝后,梁冀立了十五岁的汉桓帝,自己仍大权独揽。
在他看来,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内,都只不过是可以随时踩死的蚂蚁罢了。皇帝只是象征性地坐在至尊无上的宝座之上,呆若木鸡,机械地充当梁冀的传话筒。梁氏帝国看上去固若金汤,坚不可摧,这个权势家族出过七位列侯、三位皇后、六位贵人,两位大将军,根深叶茂,谁可撼动?
只要时机成熟了,刘氏帝国定会被梁氏帝国所取代。
梁冀对此毫不怀疑。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人,一个他本不该忽略的人。
这个人就是皇帝,汉桓帝刘志。
难道一个被密密蛛网捆绑住的木偶皇帝,也有翻江倒海的本领么?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人若被逼上绝路,总能迸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潜能与勇气。木偶皇帝面对梁冀时,总是心惊胆颤,仿佛脑袋上被架着一把刀。这个皇帝当得够窝囊的,哪天梁冀若是心情不爽,皇帝说不定就一命呜呼了。
为了自保,汉桓帝鼓起绝地反击的勇气。梁冀爪牙广布于朝廷之上,汉桓帝甚至不敢依靠宫廷之外的大臣,他唯一能依赖的,仅仅只是皇宫内与梁冀有隙的几个太监。梁冀过于轻心了,他既低估了傀儡皇帝,也低估了几个不入眼的宦官。宦官们凭着守卫宫廷的羽林军及虎贲战士一千余人(为了凑人数,把马夫也派上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政变,包围梁冀的老巢。
仅仅一天的时间,梁氏帝国灰飞烟灭。
梁冀及其夫人服毒身亡。
皇帝这一旷世豪赌,居然赌赢了,他赢回了权力,赢得了未来。
一个黑暗的时代结束了,大家睁大眼睛,等待光明。
帝国臣民盼星星,盼月亮,结果盼来的只是失望。
汉桓帝除暴并非为了安良,而只是夺回自己的权力罢了。去了一个梁冀,来了一堆宦官,政坛上依然黑云遮空、暗无天日。
皇帝得以翻盘,全靠几个宦官。东汉宦官权势本来就重,如今仗着政变之功,更加无法无天。宦官专权是皇权制度下变态的衍生品,这些皇帝身上的寄生虫一旦大权在握,无不祸国殃民,无恶不作。
在与外戚、宦官集团的斗争中,一股新兴的政治势力悄然兴起。
富有正义感的士人们走到一起,他们深持传统的名教观念,重视人格操守,嫉恶如仇,淡泊功利,高蹈名节,是非观念明确,不肯随波逐流。他们被称为“清流派”,强调正义,与邪恶势力绝不做妥协。然而宦官集团仗着皇帝的撑腰,大兴“党锢之狱”,禁锢清流党人。
公元167年,汉桓帝之死,把清流党人与宦官集团的生死较量推向最高潮。
表面上看,清流党人胜券在握。
向来力挺宦官的老皇帝已死,新上台的汉灵帝不过才十二岁,大权落入外戚大将军窦武之手,而窦武正是清流党的支持者。堂堂一个大将军,手握天下兵权,要扳倒几个太监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吗?然而事态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宦官集团得悉清流党人的计划后,居然狗急跳墙,铤而走险,劫持小皇帝,再次动用宫廷禁卫军的力量,矫诏捉拿窦武。
在宦官的反攻倒算之下,清流党大溃败。大将军窦武自杀身亡,太傅陈蕃被杀,清流党领袖纷纷被捕入狱。
当大太监曹节炮制一份所谓的“奸党”抓捕名单上交灵帝刘宏时,小皇帝显然对“奸党”的概念不清楚,他天真地问道:“什么是奸党?”
曹节回答道:“奸党就是相互勾结的党人。”
小皇帝听不明白,又问:“奸党犯了什么大罪,为什么非杀不可?”
曹节又说:“他们图谋不轨。”
小皇帝再问:“图谋不轨又怎么样呢?”
曹节看着呆头呆脑的皇帝,加重语气答道:“那就是企图夺陛下的江山社稷。”
小皇帝似乎明白了。既然要谋夺朕的江山,铁定是坏人了。
捕杀“奸党”的诏令下达,曹节转过身时,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笑得那么天真浪漫。
好人斗不过恶人,总是因为不屑使用卑鄙手段。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高尚者被卑鄙者踩在脚下,肆意蹂躏、折腾,直到彻底摧毁其肉体。清流党领袖李膺、杜密、范滂、虞放、朱寓等,不是被拷掠至死,就是自杀身亡。
“党锢之狱”从汉桓帝持续到了汉灵帝时代,前后长达十八年之久。士人精英遭到大肆杀戮,宦官势力如日中天,社会正义受到空前摧残。
这就是诸葛亮所说的“亲小人,远贤臣”。
从一开始,宦官们便左右着皇帝的意志。
终汉灵帝一朝,对宦官的宠幸毫不动摇。
无论是梁冀的外戚集团或是宦官集团,虽在政治上是对手,但在祸国殃民这点上,并无二致。
这里举一个例子。
大宦官王甫有个干儿子,名叫王吉。王吉本不学无术,有干爹撑腰,当了沛相。他大概是东汉历史上最坏的官吏了,此人有一大爱好:杀人。他任沛相五年,总共杀了一万多人,平均每年要杀两千多人,每月要杀两百人,每天要杀六七人。不仅如此,他杀人手段特别残酷。每杀一人,就将其尸体支解成几大块,扔在囚车上,四处展览。尤其到了夏天,天气热,尸体容易腐烂,他用绳子穿在骨架上吊起来,尸体发出的腐臭味数里之外可闻,路人都得捏着鼻子转过头,实是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