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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进入最高境界

第19章 进入最高境界

书名:孤独的刽子手作者名:钟连城本章字数:9110更新时间:2024-12-27 17:44:41

 却说王堃义死后,张忠民向王生燕打听他是否还有嫡系亲人。王生燕道:“我父亲和他是亲兄弟,我就是他最亲的人。”

  张忠民道:“听逸红说,我干爹原来是有老婆孩子的,莫非都死了!”

  王生燕道:“叔叔原来是有老婆和两个女儿,但不是他亲生的,他败家后,我那婶娘就带着两个女儿远嫁他乡了,至今都没有任何音讯。”

  张忠民道:“既如此,你我兄弟二人一起安葬他。他余下的所有资产都归你,如何?”

  王生燕为难道:“这事我做不得主,还得和老婆商量,再是叔叔自从败家后,也没剩余什么资产。”

  张忠民叹道:“那就不为难你了,我一个人安葬他。我在这里脱不了身,辛苦你上我家里去逸红手里拿拾两银子过来。”

  王生燕见脱了干系,十分欢喜,当即就答应下来。

  次日一早,王生燕就去了都梁,张忠民留在高沙忙着给王堃义请道士、订购棺材。下午,王生燕果然从城里带了拾两银子回来,张忠民拿了钱先从棺材店抬回了寿材,敛尸时却发现王堃义手中紧紧攥着一张发黄的文书。

  张忠民费了好大劲才从死人手中取了文书,展开看时,竟是一纸“赔偿契文”其上云——

  兹王堃炎侄女王逸红托本族王堃义护养,由王堃炎支付膳衣银两。后因王堃义不尽看护之责,致王逸红丢失,经多方访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藉此,王堃义自愿赔偿王堃炎银钱五百两,他日无论王逸红有无着落,王堃炎概不退还王堃义五百两银钱。口述无凭,特立此据。

  画押人:王堃义佐证人:罗富生王艺迅

  张忠民看罢契文,又递给王燕生看了,问道:“你叔叔不识字?”

  王燕生点头:“我叔叔没读过书。王堃炎两公婆太黑了,竟然昧着良心干出这样的勾当!”

  张忠民又问:“证人王艺迅是谁,这契文你叔叔没给你看过?”

  王燕生道:“王艺迅是族长,已死去多年,叔叔只说胡媚瑶许诺只要找到王逸红就退回银钱,他收了契文当宝贝似的藏了,从不示人。”

  张忠民感触道:“我也提出要看契文,他竟对我起了疑心。我估计,前些天讼师要看契文,他才拿出来的,没料到正是这一纸契文要了他的命。”

  王燕生道:“也难怪,这么多年他靠着这东西支撑着活了过来,一旦发现是这样的结果,谁都会崩溃。”

  张忠民叹道:“他是个苦命人,王逸红说了,今后就由我们为他养老送终,想不到他竟然没享我们一天福。”

  按照都梁习惯,凡六十岁以上老人死亡后,在家至少得停厝三天,这三天之内日昼不停地进行“辞堂”、“绕棺”、“咒苦”、做道场,请“地仙”择坟地,都是些花钱的活计。张忠民带来的拾两银子很快就花完了,又将王堃义的所有资产变卖得银十一两,勉勉强强才办了丧事。

  正月二十三日,张忠民回到都梁。二十四日早晨,张忠民又如往常般去衙门点卯。在一僻静处,王红贵跟上来悄悄告诉他:“你去高沙的这几天胡媚瑶和一个名叫罗富生的人来找过我,说是他手里有你岳父欠银的证据,想打官司向你索要。”

  张忠民随意问道:“你是如何对他们说的?”

  王红贵道:“我费了好多口舌,好不容易才劝通他俩打消这个念头。”

  张忠民道:“那就谢谢你了。”

  王红贵道:“不用谢,你我兄弟之间用不着客气。”张忠民心下怀疑王红贵绝不会如此好心帮他,但往深处想,胡媚瑶这里毕竟是一大隐患,说不定某一天她真拿着那一纸死无对证的借据见官。按照“父债子还”的规矩,王逸红确有替父亲偿还债务的义务。

  近段时间,大街小巷都在议论“长毛”之事,都说“长毛”首领石达开很快就要进犯湘省。

  咸丰九年正月三十日,张忠民在衙门点卯,被通知当日不能回家,知州大人有重要事情宣布。

  巳牌时分,万廷一将全衙门的人都集中在王城坪,郑重地宣布:“长毛”首领石达开已于正月二十八日自江西进犯湘省,不日将抵达都梁,因此,他要求所有官员、公差、丁卒,除了做好迎战准备,还要下乡宣传,提防百姓助桀为虐勾结石贼反抗朝廷。万廷一做了训导后,就由郑正文具体布置任务,所有衙门里拿薪俸的人员,都要出动宣传。张忠民和捕快蒋秋生负责高沙片。他二人住在高沙街上,每日白天打着两面铜锣走村串户喊《御贼令》——家有人投贼,满门抄斩!为贼通风报信者,斩!替贼效力者,斩!向贼提供食宿者,斩……每天,他们重复着相同的口号,从早到晚,喊得口干舌燥,渐渐的,见并无旁人监视,就偷起懒来。

  一日,二人来到王家坊,蒋秋生指着一座豪宅问张忠民道:“这宅子你知道是谁的么?”

  张忠民猜道:“莫非就是胡媚瑶的?”

  蒋秋生点头道:“正是。去年王捕头带我去过她家一次,那份热情啊,真是能把生铁熔化了。后来王捕头单独和她搭上了线,她再见到我时就十分冷淡了。”

  张忠民道:“这很正常,你应该没有什么想不开的,这女人心黑手辣,赚上这么大一份家当,不让她受到报应,天都难容!那个什么罗富生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蒋秋生道:“知道,他住罗家冲,翻过前面那座山就能看到。”

  张忠民道:“你带我去看看,那个罗富生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张忠民跟着蒋秋生去到罗家冲看了罗富生的屋子,回头张忠民说起王红贵规劝胡媚瑶不要告他的事。蒋秋生冷笑道:“他的话你也信?”

  张忠民道:“他是这么说的,反正胡媚瑶没有告官,我也没有理由怀疑。莫非你知道内情?”

  蒋秋生道:“为了你,反正我是豁出去了,内情我确实知道,不光是我,还有不少捕快都知情。那天胡媚瑶和罗富生带了你岳父的借据找到王红贵,许诺官司赢了后一半银子归他。王红贵悄悄地把胡媚瑶叫到一边,说如今的张忠民有郑主事罩着还动他不得,先忍一忍等到万知州一走再打官司不迟。”

  张忠民倒抽一口冷气,骂道:“这个王红贵,当面是人,背后是鬼!”

  蒋秋生道:“他家祖祖辈辈吃的是衙饭,这号人最是没有人性,别看我们这些捕快当面对他客气,背地里都恨不得他倒大霉。张师傅,这件事非同小可,五百两不是个小数目,一旦万知州真要调走,郑主事也会跟他一起去,那时的衙门就是一片黑了。”

  张忠民道:“我心里有数,谢谢你及早提醒,要不大祸临头之时我还蒙在鼓里呢。”

  社会上风声越来越紧,二月初三,石达开部全军进入湘省;二月初九日,石达开占领了宁县,并以此地为据点四处扩大战果;二月十一日,石达开占领柳州;二月十三日至三月二十二日,石达开占领了桂阳、嘉禾、新田、临武、永州、祁阳、道州、宁远等地。

  三月二十六日,石达开威逼都梁属下的新宁县,湘军将领江忠义率部顽强抗击。因时局紧迫,万廷一召回所有丁卒、衙役及公差。

  张忠民从高沙返回州城时,城中多数居民都携带细软、锅灶纷纷出城避乱去了。陈氏、王逸红见张忠民这个时候才回来就埋怨道:“你还记得回来啊,有人说,石贼一旦攻下州城就要屠城,如今日升街就剩我们一家没走了。”

  张忠民道:“我何尝不记挂你们,只是公务在身,时间不能由自己做主,现在还来得及,我送你们出城,先回罗溪躲一段日子再说。”

  王逸红婆媳二人和张忠民的想法不谋而合,细软都已收拾停当,张忠民当即就领他们出城,但事不凑巧,此时城里正好实行戒严,四处城门紧闭,没有知州亲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张忠民去衙门向郑正文求情,郑正文为难道:“其他的忙我可以帮你,这事却难办到,城里已戒严,另知州有令,所有吃皇粮的人及亲属都不能走,要齐心协力与州城共存亡。”

  张忠民知道无望,心中暗暗叫苦,回到家中,王逸红反过来劝慰他:“这事不能怪你,一切皆是命,我和婆婆早知道会戒严,不等你回来一样也可以出去。再说都梁城墙固若金汤,数百年来还没有哪一支军队攻下过,‘石贼’亦不会有通天能耐。”

  张忠民道:“既如此,也只能这般想了。但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万一石贼攻进来,我的性命无所谓,我们张家总不能断了香火。”

  陈氏道:“逸红已有两个月身孕了,我母子不妨在这屋里挖一个地道,让她躲在里头。”

  张忠民觉得这是个最好的办法,自此他白天去衙门参与公事,晚上回到家与母亲挖地道,不出数日,就挖好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地道来。

  咸丰九年,末春,石达开在新宁遭遇湘军将领刘长佑的顽强抵抗,转而于农历三月十六日(公元1859年4月18日)午牌时分,率一万余众围攻都梁,其时都梁守军不足二千人,外加未来得及离城的市民万余。万廷一一干官员极力煽动市民,称“石贼”早以扬言攻入都梁屠城七昼夜,定叫都梁城内血流成河。市民害怕遭石达开屠杀,遂与守城官兵同仇敌忾、生死与共。

  三月二十七日,天亮后万廷一站在城楼上观看太平军阵营,见其势众,恐难以长期坚守,遂命郑正文挑选一个机敏胆大者向驻扎新宁的湘军将领刘长佑求援。张忠民为家人的安全,请缨前往。

  二十七晚戌牌时分,石部从西门攻城,都梁军民仍是奋力抵抗。其时,张忠民扮做脚夫模样,怀揣万廷一致刘长佑的求援书,被郑正文用绳索从北门闸吊下。

  张忠民趁夜向南疾走,于农历三月二十八日午牌时分到达新宁。张忠民先在县衙门找到同仁匡海鹰,再由匡引荐见到了曾国藩的爱将江忠义。江忠义看罢万廷一的求援信,即书回函交给张忠民带回。因为是军事机密,张忠民也不敢私看,当下便离开了新宁县城回到都梁。

  二十九日丑牌时分,张忠民顺利回到都梁北门城墙下,他向城楼发出暗号,郑正文知道是张忠民回来了,遂放下软梯接他上来。江忠义的回函很快就送达万廷一手中。万廷一看后当即告诉守城军民一个喜讯:江忠义已率五千精兵援兵驰往都梁。

  其时,城上的军民连续熬了四天四夜,早已疲惫不堪,听到这个消息都为之一振,其时,石部正好从东门发起进攻,来势之猛,兵勇之众非往日可比。都梁军民冒死抵御,将太平军气势压了下去。

  三十日太平军营内了无动静,万廷一估计石达开正在酝酿新的攻城计划。

  咸丰九年农历四月初一晨牌时分,江忠义率援军抵达都梁,驻北门与石达开部对峙,城内之急减缓。

  四月初二晨牌时分,石达开部的营帐已拆,兵卒正井然有序地向东北方向撤离。至此,所有守城军民长长地松了口气,都梁被困七日已经解围。

  末牌时分,万廷一设宴款待江忠义。宴后,江忠义得刘长佑军令返回新宁。

  四月初三,避乱市民开始返城,大街小巷都是彼此的问候之声。及至午牌时分,都梁城又是车水马龙,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各类商贩亦争先恐后进入做头茬生意。

  四月初五,石达开在新宁木山大败刘长佑,旋又北上围攻宝庆府,一路征粮、征兵,向百姓募捐。

  万廷一深知太平军不会再回头来啃都梁这块硬骨头,即开始整饬社会治安,尤以彻查太平军围城其间是否有人充当“长毛贼”的奸细、帮凶为重。

  四月初六,云山妙尼寺尼姑妙翠下山化缘,她代妙湛带回两副佛珠,一副送给母亲陈氏,另一副送给未蒙面的嫂嫂王逸红。张忠民向妙翠打听妹妹的近况,妙翠只说“妙湛法师一切均好”,其他都不愿多说。

  有消息传来,太平军在途经高沙时,当地有人捐款、捐粮,甚至还有人参加了太平军。

  四月初八,张忠民、李政光奉郑正文之命赴高沙调查。其时,负责修志的史官在《大事记》上写道——

  四月十八日,贼分股犯州。警报至,知州万廷一始与局绅议城守,求援于楚军将领刘长佑别部江忠义。江以书白长佑,身率所部来援,营于北门。总兵翟国彦亦维至,申令守陴。贼乘夜梯城,炮发毙数十人,贼技穷,遁走。凡七日解围。自贼入境恣杀掉数千人,城南及东乡尤甚。

  张忠民与李政光出得城来,却见东乡景象并非史志所述,沿途房屋无隳,路边偶有庄稼为马所食,毕竟破败无多。至高沙,亦是市肆井然,无兵过之惨象。唯一让人知道有太平军过境的表征是沿途多有太平军的宣传标语。

  张忠民来到王家坊,见胡媚瑶家墙上书有一首诗云——

  手提三尺定三河,四海为家共饮和。

  擒尽妖稚投地网,收残奸穷落天罗。

  东南西北敦皇极,日月星辰奏凯歌。

  虎啸龙吟光世界,太平一统乐如何。

  李政光道:“别人家墙上写的都是标语,还署有‘太平天国’字样,这家人墙上写的却是一首诗,张师傅,这上头是些啥子内容?”

  张忠民道:“这首诗乃为洪秀全所作,名为《吟宝剑诗》,这户人家把诗写在墙上,显然是向石达开示好,难怪这么大的宅子竟然毫发无损。”

  李政光惊道:“这可是件大事,我们来高沙正愁没功绩回去交差,总算逮了一条大鱼!张师傅,你守在这里别让主人把诗给擦了,我立马回州里带人过来。”

  张忠民道:“先别急,今天时辰不早了,再走走看。”

  二人绕着宅子走了一遭,又发现门首上亦有石达开的五言诗一首,道是——

  大盗亦有道,诗书所不屑;

  黄金若粪土,肝胆硬如铁。

  策马渡悬崖,弯弓射胡月;

  人头作酒杯,饮尽仇雠血。

  李政光道:“简直是反了,这样人家不严惩,衙门哪里还有威信可言,不行,我还是要回去向知州报告!”

  张忠民不再阻拦,由着李政光回州城,其时已是辛牌时分,张忠民送走李政光就到王燕生家中借宿。

  次日午牌时分,李政光带着郑正文及一班衙役来到王家坊,先把诗抄录下来,因房主不在家,就派人在暗中守候。张忠民又带着郑正文去了几个村子,最后又在一户人家的门首上发现洪秀全的另一首诗——

  萑苻满地纷披猖,民如蝼蚁官如狼。

  携幼扶老属道旁,相逢但说今流亡。

  君王宫里犹欢宴,贰臣俯首趋金殿;

  回望同胞水火中,闻如不闻见不见。

  哀哉大陆昏沉二百秋,不作人民作马牛。

  英雄一动气将绝,何时剑溅匈奴血!

  郑正文看罢大怒,提足踹门。这家人正在吃饭,一群衙役涌入后将老幼齐齐缚了。这家的老人反抗道:“青天白日无辜绑缚良民,你们还要不要王法!”

  郑正文骂道:“逆贼,你也配谈王法,给我闭上鸟嘴!”老人还要争辩,郑正文哪里肯听,令衙役将他一家八口押出村子。经查实,这家人姓罗,当家的名罗富生,一早进大山帮他的情妇胡媚瑶搬东西去了。张忠民本欲留在高沙将胡媚瑶、罗富生捉拿归案,郑正文道:“我正要差人叫你回去,这些日子大牢里关满了人,等着你办。不光是你,所有公差都要各就其位,捉人的差事交由营兵、捕房。”

  张忠民回到州城,次日衙门果然斩人,斩十数人之多,都是些通贼嫌疑者。这年头皇帝江山要紧,百姓命贱,只要有人举报,管你真假,先斩了再说。

  及后,营兵和捕快天天在外捉人,张忠民亦天天有人杀,少则三五个,多则十数个,他也不问来历,只认定过了“接人桥”都是要斩的人。

  咸丰九年五月初三,石达开兵分十数路围攻宝庆,宝庆大战开始。“乱世拟用重典”,其时,都梁饬治“通贼罪”正如火如荼。端午临近,大雨如注,郝水暴涨,初五这天天气放晴,阳光灼人。张忠民一早来到衙门,发现这里的气象与往常不一样,那些麻木了的公差一个个强打起精神,表情格外紧张。更奇怪的是,除了衙门里的公差、狱卒,还多了不少营兵。

  李政光见张忠民来了,迎上来道:“今天跟往日不一样,恐怕要多备一些烈酒才行。”

  张忠民道:“我又不是头一回上法场,什么恶人我没见过?在我的刀下,管他哪路英雄豪杰都是软骨头。”

  李政光道:“这样就好,就怕出错。”

  张忠民见李政光双眼布满血丝,打趣道:“昨晚又去怡春院了?干那事悠着点儿,别伤了身子骨。”

  李政光道:“谁去那地方了?我昨晚在衙门里一宿未睡呢,忙到现在还在忙。”

  张忠民问道:“你忙啥?”

  李政光欲言又止:“这个你莫问,反正我已经提醒你今天跟往日不一样。”

  张忠民听出李政光话中有话,正欲追问时,李政光被另一公差叫去了。张忠民暗忖:今天要斩的人莫非很特别?随后有人在那边大声提醒:“张师傅,你可以去做准备了,别忘了多带酒!”

  又是有人提醒他多带酒,张忠民偏是不听,去到公廨取了马刀提前去了“一家坪”。

  张忠民磨好刀走出孤屋,才一炷香功夫,就发现一家坪周围站满了看客,且四方八面的人正源源不断涌来。他感到纳闷,因为自从太平军过后,“一家坪”杀人已成常事,百姓的心已经麻木,不再好奇,今天来这么多人观看,必有特别之处,稍后,大队营兵赶至,如临大敌般守护法场。

  凄惨的洋号声从玉带桥方向传来,众看客发出一片嘘唏之声,张忠民不由自主地抬头张望——妈呀,一条长龙似的队伍正向这边走来!他很快明白今天的“特殊”是斩首的死犯众多,难怪李政光说他昨晚忙了一宿,还动用了许多营兵,原来是人手不够。

  其时,看客人群中有一大嗓门冲他喊叫:“张师傅今天要砍这么多人头,你不怕手发麻么!”

  “不怕,人头再多,总硬不过我的钢刀!”张忠民举举手中的大马刀,做刽子手无论何时都不能输了气势。

  今天到底要斩多少人?张忠民没敢去想,在他的心里,最大的底线是五十人。

  洋号声近了,营兵大声吆喝着开始清场。李政光一干公差也迅速进入各自的位置准备在“接人桥”接人。

  解押队伍终于到了“一家坪”,那一长溜后背插了“死”牌的犯人让人望不到头。张忠民粗略地数了数就惊呆了——今天的死犯何止五十名?已经超出了他的心理底线……张忠民心发毛了,向李政光打听道:“今天到底斩多少人?”

  李政光一脸坏笑道:“这个你莫问,反正我先提醒了你。”

  张忠民冷笑道:“你以为我怯场?”李政光道:“谁说你怯场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一次斩这么多人,在都梁还是头一次,如果你干得漂亮,就成大英雄了。”

  张忠民打起精神道:“打死老虎也成英雄,英雄也太不值钱了,古时候的英雄要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你这是打趣我!”

  李政光道:“那不一样嘛,战场上是你死我活之争,连胆小鬼都会发疯,若是让战场上的英雄来干这事还不如你呢。”

  张忠民道:“你这话倒是不假。”

  有人在叫李政光备石灰,李政光道:“张师傅你先养养神,我忙去了。”

  李政光走后,死犯多数已经过了“接人桥”,张忠民没有心情“养神”,径直走到死犯的身后,并习惯性地伸手触摸面前那名犯人的脖子。那犯人不干了,回头瞪了张忠民一眼,从口里迸出一句外地话:“丢老母猴(操你妈),老子的脖子有什么好摸的!”

  张忠民道:“爷爷抬举你,你别不识好歹!”

  犯人骂道:“你得意个鸟,十八年后老子把你大卸八块!”

  张忠民回敬道:“十八年后你变畜牲或是变人还没定呢。”

  旁边另一操外地音的死犯对他的同伙道:“你跟他说什么,小小刽子手原是衙门里的一条狗,没必要和他计较。”

  张忠民被惹火了,正要骂几句,就有人与他打招呼:“张师傅,今天要看你的手段了。”

  张忠民认出是捕快蒋秋生,就道:“斩几个蟊贼,小菜一碟。怎么今天要斩的还有外乡人?”

  蒋秋生道:“他们是石达开的部下,攻打州城时负了伤,寄养在附近的老百姓家里,这次被清了出来。”

  张忠民道:“原来是这样。”

  这时高台上的万廷一已经宣读完了判文,全场一片吆喝声:“时辰到,开斩——”

  张忠民心里正憋了一口气,首先来到的那个瞧不起他的广西人身后,用脚尖踢他的屁股,道:“你瞧不起刽子手,爷爷要你记住——无论你过去有多威风,今天反正是我的刀下鬼!我还要告诉你,我可以让你去得利索,也能教你数天之内求死不得、求活不能。”

  广西人一脸不屑地与同伴说话:“就要回家啦,高兴吗?”

  同伴道:“没高兴的感觉,就是特别想娘。”

  广西人道:“我不想别的,就想女人,如果攻下都梁,老子第一个就把后背这个刽子手的婆娘操了。”

  张忠民怒了,首先就把这两个广西人的头割下,然后不再停顿,将全身气力运在右臂上,一路过去,齐刷刷“拖”下六十余颗人头。张忠民趁喘气之机,回首看看后面身首异处、血流满地的现场,突然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胸口也赌得慌,再看看前面更长的待斩死犯,他一下就毛了……凭着经验,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弄不好他无法完成今天的使命……也正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一位男犯的死牌上赫然写着“李青万”三字,于是为之一振。他割下了前面几颗人头,站到李青万身后故意干咳几声。李青万回过头,眼泪汪汪道:“张师傅你停什么,快送我上路。”

  张忠民想到这位街坊对他的不好,本要折磨他,但一见他一副可怜相就生了怜悯,遂问道:“李师傅,你犯了何罪遭到今天的结果?”

  李青万声泪俱下道:“冤啊,早知道‘长毛’破不了城,千不该、万不该出城避乱。我和一些没有乡下亲戚投奔的街坊躲在铜宝山里,不想生火做饭时被‘长毛’发现,逼我们缴出锅子、饭鼎铸造大炮。大炮铸成了,还把我们的名字刻在炮上,他们撤退时把炮丢在城墙下,就这样我们成了‘长毛’的帮凶。”

  张忠民道:“这事说冤也不冤,你献铁给‘长毛’铸炮足够治死罪,日升街有几人受了牵连?”

  李青万努努嘴:“他们都在这里。”

  张忠民看过去,发现都是平日欺侮母亲和妻子的几名街坊,一把年纪的周天贤竟然也夹在中间。张忠民暗道:“看你们平日眼睛长在额头上的样,今天总算栽在我手里啦!”他不再与李青万搭话,朝手上啐了口唾沫,一鼓作气又割下了五十余颗人头。

  这第二口气用完后,他就像一个爬梯爬得伤了筋骨的人,看看前面还有二十余颗人头,就感到他们像最高的二十多级阶梯一样等待着他往上“爬”……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开始了动作……可是这最后的二十多级“阶梯”,形同登天,每一颗人头落地,他都虚脱一般……到了还剩十余颗人头时,张忠民终于支撑不住了,只觉得浓烈的血腥味从鼻孔强行灌入,浸淫他的五脏六腑——他受不了,腹内如百爪挠心,似翻江倒海,他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

  站在不远处的李政光看到了这一幕,情急中大声叫道:“张师傅加油,看看离你不远的那个女人是谁!”

  张忠民定睛一看,认出不远处那女犯后背插的死牌上大书三个字——“胡媚瑶”。他像吸了鸦片一般一下子来了精神,一路杀将过去,到了女人身后用刀捅着她的背道:“胡媚瑶,你也有今天!”

  胡媚瑶并不回头,只顾叫道:“冤啦,闹‘长毛’我们一家早不在高沙,不知哪个天杀的在我家墙上写了洪秀全的诗,我死不瞑目啊!”

  张忠民骂道:“你丧尽天良,恶事做绝,这是老天要惩罚你!你有何冤,斩你一百次也不过分!”

  胡媚瑶道:“你就是王逸红的男人吧,我们好歹也是亲戚,求求你刀下留情,过了这一劫我定会重谢你。”

  张忠民冷笑道:“贱女人,你也怕死呀,别说我家逸红与你不共戴天,就是没有仇时,我也不能救你!好好受死吧,来生变猪变牛还你今世欠下了的孽债!”张忠民不再多说,一刀下去将胡媚瑶的头割下,随后李政光递过一个酒葫芦,他接了猛灌一气,腹内一下子就舒服起来。

  张忠民用胡媚瑶的衣服拭去刀上的血迹,再将剩余的酒喷在刀上,抖擞精神又一路割下去,到最后一颗人头落地时,一柱热血从死犯的脖子上喷出,溅了他一个满嘴满面……张忠民本能地要把人血喷了,慌乱中竟咽了下去,也就在这一瞬,奇迹发生了——咽下腹中的仿佛不是人血,而是玉液琼浆!

  李政光向他伸出了拇指,叫道:“你成功了,一次处斩一百三十七名死犯!”

  张忠民一愣,自问道:“我真的割下了一百三十七颗人头?他回过身,发现尸体躺满了一地,人血流成一条河,空气中弥漫着的浓烈血腥味令近处的围观者纷纷躲避……由于腥味太冲,连闻惯了人血的公差们都掩了鼻子。张忠民却有一种渴望——他贪婪地吸溜着鼻子,浓烈的血腥味给他的感觉竟然不是恶心,而是沁人心脾、妙不可言!于是他明白——他进入到了柒天武所描述的那种最高境界……

  公差们开始用大量石灰覆盖人血,空气中的血腥味渐渐淡了,与此同时,张忠民的兴奋状态亦趋平缓,最后恢复了常态。

  清醒后的张忠民再次来到胡媚瑶的尸体旁,这时蒋秋生对他道:“张师傅,胡媚瑶死了,你现在可以高枕无忧了。”

  经蒋秋生提醒,张忠民猛然记得一件要紧事,遂问道:“蒋师傅那个罗富生捉住了没有?”罗富生手里握着张忠民岳父王堃仁所谓的五百两银子的“借据”,这一纸借据是悬在张忠民全家人头上的“催命符”,罗富生不死,全家人一辈子休想得到安宁。欲知后事如何,下文定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