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7章 衙门“龙阳君”
书名:孤独的刽子手作者名:钟连城本章字数:9207更新时间:2024-12-27 17:44:41
话说咸丰八年农历十一月初六是张忠民的大喜之日,张桃红竟然没有到场,这让张忠民母子十分不安。因放心不下,张忠民决意去云山妙尼寺看望妹妹,正好衙门里准了他这几天不用去点卯。
十一月初七,王逸红天未亮就起来做饭,张忠民吃罢饭,王逸红又递给他一包干粮,送他出门。这时陈氏才从床上起来,吩咐儿子一定不要责怪妹妹。
张忠民来到妙尼寺,他看到了妙香和另外几个尼姑,独独不见张桃花。接待他的仍然是上次那位小尼姑,经打听,才知道她的法名叫妙翠。妙翠把他引到客堂,沏了茶,就陪坐在一旁。张忠民耐住性子坐了一阵儿,终于忍不住了,道:“妙翠师父,麻烦你把妙香法师叫来,我有点事情想和她谈谈。”
妙翠道:“有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妙香法师今天法事太多,可能抽不出时间陪你了。”
张忠民道:“我妹妹张桃红自从上月下旬来到这里,说好马上回家的,可是至今没有她的消息。”
妙翠淡淡的道:“你妹妹那天来到这里就皈依了佛祖,按我们这里的规矩暂时是不许回家的。”
张忠民惊道:“她就出家了,为何不跟家里人打声招呼呢?”
妙翠道:“出家人最怕见到生离死别的场面,那对修行是十分不利的。你妹妹不声不响就像平日出门那样离家,这样最好了。人活着本来就为离愁别恨所累,为何非要弄得一家人哭哭啼啼愁肠寸断呢。”
张忠民道:“妙翠师父说的也有道理。可以让我和张桃红见见面吗?”
妙翠道:“我们这里只有妙湛师父,没有张桃红。妙湛师父已经外出。”
张忠民问道:“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
妙翠道:“出家人四海为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至于她什么时候回来,实实很难说准。”
张忠民道:“她走之前留下什么话没有?”
妙翠道:“就交代了两件事,头一件说十一月初六是你的大喜日,她不能到场庆贺,要我捎口信给你,免得你牵挂;第二件说是她写了两首诗,你若过来看她,就请你指点一二。”
张忠民问道:“诗在哪里?”
妙翠手指墙壁道:“这里便是。”
张忠民看时,才发现上次曹一夔的《云山》已经不见,换上的字正是妹妹的手笔,其内容云——
茅庵何寂寞,壁鲜生红斑。
寒鸟吟枯木,苔碑卧野营。
树阴满地水,云影一天山。
古佛如相识,拈花后笑颜。
满地潮痕湿,云根出石头。
柳枝闲入室,榈叶乱遮楼。
独坐除书蠹,隗斟对野鸥。
空山人迹少,高咏倩谁酬。
张忠民反复吟颂、玩味,竟然不得其妙,他还要再问时,妙翠已不在身边。张忠民也算是作诗的高手,就诗品而言,妹妹这两首写古寺的五言诗虽不是妙手得来,却也工整、有品韵,但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内中藏有何种玄机。
枯坐了不知多少时辰,有尼姑送来斋饭,张忠民吃罢,就入殿内去寻找妙翠,结果不光找不到妙翠,连妙香都不见了。他心里明白,今天是无论如何也打听不到妹妹的下落了。时辰不早,他只好打道回府。
出得庵来,已是山色昏蒙、乱云撩乱,满天霜色生寒意,四面冷风透体,正所谓“孤鸟飞处苍山阔,落霞西坠远山低”。路上已少有人迹,张忠民一边急着赶路,一边又想着妹妹的那两首诗,下了山已是天黑。再走八九里平路,到家时母亲和妻子正在家中挑灯等着他吃夜饭。
是夜无话,次日一早,张忠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妹妹的两首诗,当玩味到“柳枝闲入室,榈叶乱遮楼”二句时,猛然记起妹妹的窗后正好也有棕榈树和柳树。他赶紧起床进入后室妹妹的房间。此时天已大亮,张忠民果然看到一长长的柳枝从窗外伸进来,尾端被压在一个梳妆盒底下。
这是一个红木梳妆盒,是母亲从罗溪带过来的,已经十分老旧,但被妹妹擦拭得非常干净。张忠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的最上层赫然出现一张叠好的纸条,打开后,竟是妹妹写给他的信——
哥:请饶恕妹不辞而别之罪。妹用这种方式离家实为无奈,若妹告知皈依日期,娘亲必哭得肝肠寸断,哥亦伤感。与其彼此伤怀,不如像平常出门一样分别不亦乐乎?哥大喜临近,妹囊中羞怯,惟平日省俭薄金购置小物送给嫂嫂,望不嫌礼轻。哥,我走了,娘亲就拜托你和嫂嫂了。桃红
张忠民看罢信,再打开梳妆盒内的一块红绢,原来内中放置了一对金灿灿的耳环……张忠民赶紧回到自己房里,先把信给王逸红看了,然后才把耳环给她。
王逸红把耳环拿在手中端详了半晌,道:“你妹妹才十几岁,这对耳环的钱她是如何攒下来的?”
张忠民道:“她从十岁开始织鞭炮、编草鞋,别的小孩子有了钱都喜欢吃零食,可是我从未见过她乱花一文钱。”
王逸红双眼发潮道:“真是个难得的小姑,可惜我没有福气消受。”
张忠民亦哽咽道:“是她命不好,错生了家庭,若嫁人,必定没有好人家,她这样是最好的归宿。”
王逸红道:“我就是出生在了好家庭又能怎样?也落得比她还惨的境地。归根结蒂,是这个社会太腐败,贪官污吏贪得无厌,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当然要反抗,这已经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每朝每代,开国之初,官员们都能廉政自律,少有贪赃枉法者,社会呈现出公平、公正的繁荣景象。可惜这样的时间不会延伸太久,官场很快就成了一个利益圈子,性质也变了,他们不再是百姓的父母官,而是对立阶级。幸喜还有绝对公平、公正的科举考试,让成千上万的庶民成为统治阶级,所以这样的制度能够延伸千年。如果科举考试再掺杂一种‘面试’制度,而且让这种制度能够起到决定性的作用,那么官场就会成为一种变相的世袭制,这是极不利于社会和谐的,时间一长,会给将来带来极大的隐患。我的父亲应该算社会的强势阶级,但那又怎么样,弱势阶级过不下去了,就会走向极端。”
张忠民道:“逸红,你想得太宽了,这些问题不应该是我们这样人家的人去想的。”
王逸红道:“你说的也是,像我这样的人,原先整日无事,不去瞎想,日子怎么打发呢?加之自幼也读了点儿书,多少明白一些事理,这样反倒不如什么都不知的好。好比一头猪,它不知道长大、长肥后就会被人宰了,所以一天到晚睡得香、吃得好,甚至在临宰的那一天还能有极好的胃口,有时候‘无知’也不失为一种好事。”
王逸红说完就把纸条递了回去,张忠民道:“以后家中的所有物品都归你保管,对了,我还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你。”张忠民从箱子里寻出给了王逸红——却是王逸红的“卖身契”。“这东西你自己把它烧掉吧。”
“这东西确实害得我很惨,我曾经做梦都想着毁掉它,但现在我不这样了,我要好好留着它,让子孙后代记住这段屈辱!”王逸红说着就把“卖身契”和张桃红的字条一并收好。
张忠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什么事情都要往好的方面去想,你总算脱离了苦海。能有今天你应该感谢一个人——不知道那位好心收留了你的堂叔王堃义还在不在。”
王逸红道:“对于堂叔,其实我始终怀着感恩的心,自从被卖后,我一直不知道他的情况。你也知道,怡春院的姑娘都没有人身自由,我能够做的就是把这份情藏在心底。如今已是年关将近,不然真该去看看他。”
张忠民道:“这事你不用操心,我先抽空去打听清楚,他若健在,过年我们一起去拜年。”
王逸红感激地道:“难得你如此懂理,这事就放在你身上了。”
张忠民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张忠民婚后三天就开始去衙门点卯。到了年关,他又向郑正文告了两天假,带上干粮去城东六十里外的高沙王家坊寻人。经打听,果然找到了王堃义。
王堃义已经十分苍老,听王逸红说,他应该只有六十岁左右的年纪,但现在看上去是七老八十的样子。刚见面他就警惕地打量张忠民,然后摇摇头道:“客官,我不认识你,你来找我有何事?”
张忠民道:“不是什么要紧事,想向老人家打听一个人。”
王堃义道:“我一介村中野老,很少出门,不认得谁。”
张忠民道:“我要打听的人名叫王堃仁,上了年纪的都会记得。”
王堃义道:“这个人我倒认得,他是个短命鬼,放了知县却没福分消受,把一个女儿留在家中,还把我害惨了。”
张忠民问道:“他女儿如何把你害惨了?”
王堃义叹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初王堃仁外出时把一个女儿寄养在他弟弟家中,他哥哥倒没得话说,他弟妹胡媚瑶最是个厉害婆娘,不给侄女饭吃,只要她去山上摘食树叶、野果,我看不过眼,就说了几句公道话。谁想到这婆娘就放起刁来,要把她侄女放在我家里养。我一时斗气,就答应了。这女孩在我家做了几年好人,人也变得好看了。谁想到突然有一天小姑娘就不见了。我听了一些风言风语,说是胡媚瑶把她卖了,我信以为真,就去问她。结果这一问捅了马蜂窝,胡媚瑶一口咬定是我把女孩弄死了,向我要人。她丈夫王堃炎不明真相,也向我要人,扬言还要见官。我找不到证据,只有吃哑巴亏,在族中长辈的说服下,我卖了田,赔了三百两银子了事。”
张忠民道:“如果你所言是实,应该和他见官。”
王堃义叹道:“谈何容易啊,人家有钱有势,早买通了官府,这年头黑白不分的事太普遍了。若要告她,除非我的儿子、孙子当了知州,要不就休想翻案。”
张忠民道:“若是她卖了王堃仁的女儿,卖身契上必有她的名字,用这个东西告官,应该没有人敢颠倒黑白。”
王堃义道:“这份卖身契去哪里寻找?就怕真能找到时,只要舍得花钱,她也会逍遥法外。衙门上的事我算是看透了。这位客官,我忘了问你打听这些干啥?”
张忠民道:“没有啥,无非偶尔听到有人讲到王堃仁的事,一时好奇而已。”
张忠民不再与王堃仁多说话,又到几户人家打听了胡媚瑶的情况,知道她是个为富不仁的厉害角色,但她在官府面前,却十分大方,结交了不少权贵。
张忠民回到家中向妻子备述了过程。王逸红听后真是亦喜亦忧,喜的是恩人尚在人世,忧的是恶人不仅未受到惩罚,反而日子越过越红火。她对丈夫道:“忠民,我们得想个法子把胡媚瑶告倒,要不,别说我心中的这口气没处出,更对不起恩人。”
张忠民道:“我也是这么想,幸喜你的‘卖身契’没有毁掉,可以作证据。只是我打听到你叔叔家的势力已是今非昔比,你婶娘更是与官府打得火热。”
王逸红道:“不是说你们的主事是位好人么,你何不去求求他?让他跟知州说说,替我们主持公道。”
张忠民点头:“我正有此意,待明日我和他说去,万一不能将胡媚瑶斩首,判她退回王堃仁的银子、坐几年大牢也好。”
次日,张忠民上衙门点卯后并没有立即离去,待郑正文忙完就以喝酒为由把他请到衙门外的路边酒店。
郑正文很高兴,酒菜传上来就道:“你不用瞒,我看得出来,你请我喝酒必有事相求,到底为何事?”
张忠民也不避讳:“我确实有事相求,先不说这些,等我们尽兴喝好了酒再说。”
郑正文道:“你先不言明,我怎么能够尽兴?若是帮不了的忙,我喝了你的酒岂不是亏欠了?”
张忠民道:“郑主事说到哪里去了,你我是上下级关系,就算不帮忙,吃一顿酒也无妨,更何况我平常还老是蹭你的酒吃。”
郑正文道:“今天不一样,你是有所图的,你不说时,我正好要回衙门办事。”
张忠民见郑正文真要走,赶紧把他扯住,道:“好好,我这就跟你讲。”于是,把胡媚瑶如何卖了王逸红又如何诬蔑王堃仁的事详详细细述了一遍。
郑正文听后并没有如张忠民想象的那样表现出义愤,自从他随了万延一在官场中浸淫,早就修炼成了遇事不惊的定性。他在脑子里反复思索了一阵儿,才道:“这事我一定过问,也会向万知州请示,但你得给我时间做调查,如果真像你所言,这个女人应该要受到严惩。”
又过了数日,张忠民见郑正文像没事儿一般,以为他忘了。没想到就在这时,郑正文却主动来找他。二人又在上次喝酒的路边酒店相聚,酒过三巡,郑正文放下杯子盯着张忠民道:“你上次说的事我和知州提了,他很重视,已经派人下去查办了。”
张忠民喜道:“这么说已经把胡媚瑶捉拿了?”
郑正文道:“也没有这么快,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谁是谁非很难说清。”
张忠民急了:“她把侄女卖了得了三十两银子,凭证就在我手中,难道这还有假?”
郑正文心平气和道:“不要激动,我知道你有凭证,可人家也有说法。”
张忠民尽量忍着性子问道:“她是怎么说的?”
郑正文道:“这个我也说不出很具体的道道来,情况反正对你十分不利,弄得不好她会反告你吃官司。”
张忠民一个激灵,感到一股寒意凉彻身骨,道:“郑主事,我知道这世道除了钱和权,什么都是假的,真与假、善与恶本就没有一个界定,所以你一定要帮我,你也有能力帮我!”
郑正文笑了笑,道:“你高看我了,万一人家的理由充分我也一样帮不了你。”
张忠民道:“她能有什么充分理由?只要万知州一句话,就算过了‘接人桥’都能刀下留人。”
郑正文道:“你这话在说我。”
张忠民恼悔道:“对不起,多有冒犯,我的意思——”
“没关系,我倒是极乐意你提到那档事——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看我和万延一的。”郑正文见张忠民欲言又极为难的样子,就鼓励道:“没事,这里就我和你,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你若不说,就是不把我当兄弟。”
张忠民涨红着脸,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出来:“其实你并非什么妖精,只是乡下人愚钝、见识无法理解这类现象,才把你当成妖。”
郑正文点着头:“说得好,往下讲!”
张忠民胆子慢慢大了起来:“像这样的现象并非你和万知州,各类经史中早有记载。”
郑正文很感兴趣问道:“都记载了什么?”
张忠民道:“最早的记载是《杂道》中的‘娈童始于黄帝’,及后《周书》中有‘美男破产,美女破居,乱之毁也’之载,也就是说,这类事早在商代和周代就已存在。到春秋战国时期,尚美男之风渐盛,墨子《尚贤》中云:‘王公大人,有所爱其色而使,今王公大人,其所富,其所贵,皆非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也?’你看,王公大人宁愿把富贵给予无亲无故的美男,而不愿给亲人,可想而知,王公和美男是何种关系。荀子在《非相》中云:‘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妖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故国策?魏策》载:魏王某日和他的男宠龙阳君钓鱼,龙阳君钓到了十数条鱼,结果他哭了。魏王很奇怪,说你钓到这么多鱼应该高兴才是,为何还哭?龙阳君回答说:当我钓到第一条鱼时,我很高兴,非常喜爱这条鱼,可是我后来钓到了更大的,就把它丢掉了。现在我就是你钓到的第一条鱼,你很爱我,与我共枕,位及人君,满朝文武都敬我怕我,可是四海之内美男多的是,他们也会千方百计地接近你,当有一天你有了比我更美的男子,我不就要被你丢掉吗?魏王说:你有这样担心,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于是颁布命令,如果有人敢向魏王进献美男就要满门抄斩。这就是典故‘龙阳之好’的出处。”
郑正文点头叹喟道:“看来你真是知道得不少!”
张忠民有了几分得意,不无卖弄道:“此类事到了汉代就更不足为奇了,载入正史的,高祖刘邦有籍孺,惠帝有闳孺,文斋有邓通,景帝有周仁,昭帝有金赏,武帝有李延年,宣帝有张彭祖,元帝有石显,成帝有张放,最负盛名的是哀帝和董贤。董贤的父亲是御史,一次他领儿子上朝晋见皇帝。汉哀帝一见董贤就失魂落魄,‘即日征为霸陵令,迁光禄大夫。贤宠爱日甚,为附马都尉侍中,出则参乘,入御左右。旬月间赏赐巨万,贵震朝廷,常与上卧起。’董贤与哀帝形同夫妻,连放假都不肯回家,哀帝遂命董贤之妻进宫。董贤受宠后,一家人也‘鸡犬升天’,妹妹被立为昭仪,其他亲戚都拜高官。董贤二十岁时,衰帝就命人在自己的‘万年冢’旁另筑一冢给董贤,为死后仍能朝夕相伴之意。有一次,董贤和哀帝午后共眠,稍后哀帝有事起床,但袖子压在了董贤身下,哀帝不忍惊醒他,就用刀把袖子割断,这就是典故‘断袖’的来历。”
郑正文道:“你说的都是帝王之事,如我等平庸之辈怎消受得那样大的福气。”
张忠民道:“这类人在士子、文人当中亦大有人在,如清初的诗人、画家吴梅村的不少篇什中就公开自己的这一倾向,他还专门为他所爱的王郎作过一首《王郎曲》。”
“这首《王郎曲》我会唱。”郑正文于是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五陵侠少豪华子,甘心欲为王郎死。
宁失尚书期,恐见王郎迟,
宁犯金吾夜,难得王郎暇。
坐中莫禁狂呼客,王郎一声声俱息。
移床倚坐看王郎,都似郎与不相识。
往昔京师推小宋,外戚田家旧供奉,
今只重听王郎歌,不须再把昭文痛。
张忠民听后说道:“看样子郑主事也读过不少的书,连吴梅村的曲子都会唱。”
郑正文红脸道:“惭愧,我一共只读了四年私塾,家里穷,读不下去了,连童子试的资格都不够。关于吴梅村,也仅仅会唱这支曲而已,还是万知州教我的。不知张师傅还知晓吴梅村其他诗作否,教我几首也好。”
张忠民道:“吴梅村存世的诗作有不少,含此风内容的也有几首——”
轻靴窄袖柘枝装,舞罢斜身倚玉床。
认得是侬偏问姓,笑侬花底唤诸郎。
一马双童出野塘,论文萧寺坐匡床。
花移喉鼓青油舫,月映行厨白石廊。
漫叟短歌伤老大,散人长揖恕清狂。
细将朋旧从头数,落落申生与沈郎。
张忠民背罢诗,小包房里变得异乎寻常的宁静,郑正文双眼定定地看着他,竟忘了两个人是在喝酒……张忠民最先清醒过来,也记起了自己的使命,他赶紧给郑正文斟酒,又给自己斟满,道:“郑主事,喝!”
张忠民一仰脖干了,郑正文仍然在看他,眼神里透出异样的光芒,很久终于开言道:“张师傅,你知道得真多!”
张忠民明显感受到了对方热辣辣的目光,低着头道:“知道一点点而已。”
郑正文道:“在常人的观念里,此类事乃荒唐之极,少有人问津,你知道的东西如此之多,显然是经过一番深入研究的,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何对此事有如此大的兴趣?”他见张忠民欲言又止,极为难的样子,遂鼓励道,“没关系,无论你是怎样想的,都可以直说。”
张忠民道:“实不相瞒,自从你的事件出来之后,我也奇怪,认为你是‘妖人’,内心很难理解。到后来,你做了我的头,相处久了,才发现你和常人并无二样,再联想到幼时读书接触过‘龙阳’、‘断袖’之辞,再重新翻阅,才发现此类现象古已有之,并非只有你一人。那以后,我读书时就多留了个心眼。”
郑正文听后不免失望,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也有此好呢。另外,我想问一句,你对此类事情是何看法?”
张忠民道:“我持中立,只要不损害他人,应该属于你个人的私事。”
郑正文点头:“我明白了——今天我们就说到此处。”
张忠民道:“我的事……?”
郑正文站起身想了良久,开言道:“现在我还不能答复你,给我一点儿时间可以吗?”
张忠民急道:“这事对你来说不难,只须跟万知州说一句,可是对我们来说却是天大的事。”
郑正文冲着张忠民笑了笑,道:“你真是个聪明人,聪明得在你面前我不敢藏私心——明天,明天我答复你好吗?”
张忠民的心悬了起来,点头道:“那就明天吧。”
张忠民回到家中,把他与郑正文喝酒的事向王逸红说了。王逸红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道:“郑主事不肯当场答复你,显然是另有所图,求人办事要给回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应该向他透透风,说我们不是那种过河拆桥之人。”
张忠民道:“我向他透露过了,凭我的预感,他需要的恐怕不是银钱。”
王逸红见丈夫十分焦虑,遂劝道:“不论他需要什么,明天会见分晓。”
次日一早,张忠民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衙门,点了卯,又等到巳牌时分,郑正文才把他叫到衙门外的云山茶室。茶博士沏罢茶离去,包房里只剩下二人,却彼此各怀心事都不说话。两人喝了好一阵儿闷茶,郑正文望着张忠民终于打破了沉默:“张师父有句话其实我已经憋了很久,这几天不敢说,就怕你反感我是乘人之危,就是这一刻,我也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张忠民已经预感到郑正文想说什么,心跳得特别厉害,他希望郑正文不要说出来,但自己又不便明说,想了半天才道:“郑主事是我的上司,可你从来不把我当下人看待,我们的关系倒像是兄弟,你帮了忙,我是永远不会忘的。”话说出来了,仍感到辞不达意,或者根本就是废话。
郑正文听到他把自己称作“兄弟”,内心十分高兴,道:“你说得对,我们是兄弟!在我的眼里,你不仅是我的好兄弟,还是我最爱慕的人——你很俊朗,貌不亚于潘安,才不逊于宋玉……我今天说出这番话,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是豁出去了……”
张忠民虽然早有心里准备,但一听郑正文的表白,还是感到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很害怕郑正文接下来会动手动脚——万一如此,他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好在郑正文并没有这样,凭着他的敏感似乎也察觉到了张忠民本能的反感和拒绝。很快,他也恢复了常态,笑了笑道:“我失态了,你不会因此而瞧不起我吧?”
张忠民心里一紧,知道所求之事要落空了,急道:“没什么,人各有所好,只要不——”他意识到失言了,赶紧打住,没想到郑正文十分敏感,把张忠民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我知道,我的所好只要不冒犯别人就可以了,事实上我已经冒犯你了——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张忠民更急了:“郑……郑主事,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郑正文笑了起来:“你焦急的样子比平常更好看,没关系,像我们这号人是很脆弱的,因为脆弱所以都自尊,绝不会强人所难。”
张忠民额上渗出了汗珠:“郑主事我所求之事……”
郑正文敛起笑,认真道:“我正要告诉你,王逸红的婶娘也听到了风声,昨晚来找过知州。”
张忠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她找知州说了些什么?”
郑正文道:“昨晚我有事外出也不知道她和知州说了些什么,要不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问清了再来告诉你。”
望着郑正文离去的背影,张忠民立即省悟过来——他是借故离开云山茶室,不会再回来了。纵如此,张忠民还是耐心等待。约过去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人过来——但不是郑正文,而是李政光。
“张师傅,郑主事没空,他让我捎话给你。”李政光一屁股在张忠民的对面坐下说。
张忠民给李政光斟了茶,道:“我知道了,他让你捎了什么话?”
李政光一仰脖把一盅茶喝了,又把空盅伸到张忠民面前:“你的事麻烦大啦,那个胡媚瑶说你岳父的官是捐的,向人家借了五百两银子,王逸红实际上是抵押给了人家的,别人有卖她的自由。”
张忠民又给李政光斟满一盅道:“这个女人实在是太狠毒了,我老婆既然是抵押给了人,为何卖她的却是胡媚瑶?”
李政光又喝干一盅:“胡媚瑶说她是担保人,对方只向她要债,还写了文书把王逸红转押给了她。”
张忠民闻讯十分愤怒,但知道怒亦无用,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问道:“我岳父借了谁的银子?”
李政光道:“好像是一个名叫罗富生的人。听胡媚瑶的口气,她好像还要找王逸红索要那五百两银子的本息呢。”
张忠民望着李政光:“如果真要见官,这官司我能赢吗?”
李政光道:“难讲。你也是衙门里的人,知道王法其实都是假的,关键是要上面有人。你的事只要郑主事肯帮忙,应该还是可以摆平的。”
张忠民问道:“主事还跟你讲了什么?”
李政光道:“郑主事除了讲这事,还要我问你看过《晏子春秋》没有。”
张忠民道:“《晏子春秋》我很熟,这又怎么了?”
李政光道:“他说《晏子春秋》里有一个晏子劝齐景公的故事。你们读书人的事我不太懂,但我估计郑主事既然如此郑重地提出来,必定事关重大,说不定还牵扯到是否要帮你的忙。张师傅,这到底是个什么故事?”
“这个……”张忠民一时语塞。
李政光不依不饶道:“看你不愿说的样子,必是有难言之处,既是如此,今天你非要说给我听不可!”
张忠民道:“如果我不说给你听呢?”
李政光道:“那就是你不把我当兄弟,我们之间的情分到此了结。”
张忠民叹道:“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就只能说了。但在说出来之前我要告诉你,这件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第一,这故事说出来谁都不会很舒服;第二,郑主事既然没有告诉你这是个什么故事,他内心也不愿意让你知道;第三,——”
李政光道:“叫你这样一说,变得更复杂了,你还是把故事说了吧!”
张忠民道:“那就用个比喻吧——比如你娘与人有了私情,你愿意知道还是不愿知道?”
李政光吃惊地望着张忠民,欲知晏子劝齐景公是个怎样的故事,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