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传世“秘笈”
书名:孤独的刽子手作者名:钟连城本章字数:6228更新时间:2024-12-27 17:44:41
话说在都梁属下六县衙门里盛传一种说法——州衙门的老刽子手柒天武拥有一件传世“宝贝”,他的这一宝贝法力无边,不仅能保魂定魄,还可益寿延年。多年前,柒天武放出话来:谁若拜我为师,为我养老送终,我绝不亏待他。
怎样不亏待为他养老送终的徒弟呢?他没有具体说明,但言外之意已不说自明,谁都知道他将以宝贝相赠。
衙门中人,尤其是刽子手,谁都关注“宝贝”,但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宝贝。有人猜测是那把“洪武刀”,但柒天武断然否认道:“这把刀算什么,驱驱小鬼而已!”
柒天武的宝贝到底为何物?对此,柒天武一直讳莫如深,这更加增添了它的神秘色彩。甚至有人想到要去他身边“尽孝”,如靖州的李师屠一直有这种念头。
咸丰五年农历十月中旬,张忠民去新宁执行公务,头一次听到了他的两位刽子手同仁提到柒天武这件宝贝的事,于是记在了心上。
十月十五日,新宁城郊的法场上人山人海,都来观看投靠“长毛”的三十四位钦犯。这些人多为老人和妇女,几乎不见一个青壮男人。大家知道,钦犯家中的青壮男人已经跟随“长毛”反朝廷去了。
这是张忠民第三次现身法场,但处斩这么多人,他还是第一次经历,不过在心理上他已经越过了一道障碍——杀一个和杀十几个都是杀人,没有本质区别,唯有多费力气而已。好比砍树,砍一颗和砍十颗,只是消耗体力的多寡而已。
张忠民很顺利地削完了属于他份上的人头,感觉还算可以,用他自己的话道:“算是过足了一把砍头瘾”。他在法场上领了十份“红包”,共计八千八百文,他当场孝敬了柒天武四千四百文,剩余的用一个布袋锁了牢牢地拴在腰上。
散场后祖孙二人没有再回新宁衙门,而是直接回都梁。
离开新宁法场是午牌时分,为提防死犯族人夹在人堆里伺机报复,三位刽子手和柒天武混在丁兵队伍进了城,随后换上衣服抄小巷出城。即便如此,张忠民祖孙二人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一路上不说话,健步如飞般赶路。酉牌时分,约走了三十多里,才投了一家偏僻的伙铺吃饭、住宿。
柒、张二人吃了饭、洗罢脚睡到床上,这才松了一口气。张忠民把在肚子里憋了一天一夜的话也说了出来:“柒爷爷,我听人说,你有一个宝贝,此事确实否?”
柒天武露出不悦之色,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张忠民如实道:“匡海鸿、李师屠他们都是这样说的。”
柒天武沉默半晌,然后道:“你现在还不是问这事的时候,睡觉吧,明天还有六十多里路程!”说完,把灯吹灭,背朝张忠民睡了。
张忠民却睡不着,心里反复琢磨柒天武这句话的含义,想到最后才想明白——宝贝肯定是有的,只是“现在还不是问这事的时候”,很明显是要考验我对他的诚心。
张忠民既然已经想明白,内心就不再有“吃亏”的感觉了,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柒天武最虔诚的信徒。晚年的柒天武没有收入,无论是生活还是精神寄托,他都要依靠张忠民。
咸丰六年,柒天武用了一年的时间言传身教,把张忠民调教成一个独当一面的合格的刽子手,他自己开始甩手躲在衙门里享清福。张忠民对他十分孝顺,逢年过节送礼品,柒天武也总是心安理得地接受。
咸丰七年春,衙门老主事王守仁病逝,离开一年有余的万廷一又回到都梁任知州,由郑正文接替他的职位。
郑正文自从跟随了万廷一混迹官场,早已今非昔比,性格上全无过去的轻浮之风,显得十分沉稳内敛,说话也是一口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官场辞令。到任之初,他在止戈亭设盛宴款待衙门里的人,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还热情邀请了衙役、公差的家眷。张忠民除了叫上母亲和妹妹,还把柒天武也捎上了。
在这场宴会上,柒天武因吃多了油腻之物而回到停尸间开始不停地腹泻。这可忙坏了张忠民,一连三天三夜,又是接屎接尿又是喂药,几乎不曾合眼。到第四天一早,柒天武病情好转,他才倒头大睡一天一夜。
经历了这一场疾病,张忠民的表现令柒天武从内心感动。张忠民醒后,柒天武认真地对他道:“你好像一直想知道我的‘宝贝’?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确实有,但不是一件具体的东西,它是一种类似于‘法术’的非物质的东西”。
张忠民欢喜道:“我明白,爷爷的‘宝贝’好比祖师向孙悟空传授的七十二般变化一样,这太好了,它比具体的物件何止强百倍、千倍。爷爷,你何时传授这样的本事给我?”
柒天武问道:“你干刽子手几年了?”
张忠民掐指一算道:“到今年九月正好满两年。”
柒天武摇头不迭:“不够不够,少林寺的武僧入寺都要打三年杂,挑水或者扫地,三年满后才能正式学艺。”
张忠民当然知道,打三年杂其实就是练基本功,于是他把急于求成的念头收敛起来。
是年秋,铺天盖地的蝗虫入侵都梁,所到之处,庄稼、树木凡属绿色之物都被啃食一光,万廷一发明了“墙围捕法”,效果极佳,湖南巡抚毛鸿宾据此颁布了“墙围捕法”。
咸丰八年秋,张忠民三年从业期满,也正在此时,六十四岁的柒天武身染重疴,张忠民为其延医煎药亦无济于事。九月初八日,柒天武自知不行了,遂将张忠民叫到床前道:“忠儿,我知道你一直想学我的‘法术’,今天我就告诉你。”
盼了近三年的时刻终于到了,张忠民心里既兴奋又紧张,他屏声息气地洗耳恭听,唯恐漏掉只言片语。柒天武见状叹了口气,道:“看你这副样子,我有点惶恐不敢说了,怕你明白后骂我是骗子,因为世界上最神秘的往往最简单的,简单得令人大失所望。但天地良心,我没有骗你,这是我纵横法场的看家本领。”
张忠民于是装出放松的样子,道:“道理我懂,爷爷你放心讲吧。”
柒天武道:“你懂就好,万一暂时不懂也没关系,终有一天你会懂的。刽子手是天底下最简单的职业,也是最复杂的职业。说它简单,简单得一刀下去,再无多余的技巧可言,说它复杂,是因为人杀人,偏偏人又是世界上最复杂的问题。我不隐瞒你,当刽子手的很少有人长寿,包括你父亲也没有活过四十岁,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张忠民道:“是干亏心事太多,被阎王折了寿——别人都是这样说的。可是爷爷你是个例外,活够了寿数,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柒天武道:“这就是我要传给你的‘法术’。天下最复杂的往往最简单,也最容易被人忽视,我的‘法术’乃是让自己达到做刽子手的最高境界。”
张忠民道:“什么叫当刽子手的最高境界?我达到了吗?”
柒天武道:“最高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它的标准是:什么时候你感觉到杀人是一大乐事,并且盼望着天天杀人。你可以用这个标准衡量自己是否已经达到。”
张忠民泄气道:“我不觉得杀人是一件乐事。那么怎样才能达到做刽子手的最高境界?有秘诀吗?”
柒天武点头:“有秘诀,就四个字——心安理得。”
“心安理得?”张忠民似懂非懂,“具体怎么解释?”
“比如你在‘一家坪’执行公务,每处斩一个人,你都心安理得吗?”
张忠民认真想了想,道:“第一年没有什么感觉,从第二年开始有点不安,人家也是一条命。到了今年初,有一天我在街上行走,一个陌生人拦住了我,他道,‘你是张忠民,烧成灰我都认识,去年秋季我儿子被你在‘一家坪’杀了。我儿子犯了王法是该杀,我亦没有理由恨你、怨你,只是我要问,世上的职业万千,为何非要当刽子手呢?你为了一点点米饭钱,把与你无仇无冤的人杀了,不怕损阴德么?”我一听,羞得无地自容。自那以后,每当夜阑人静从梦中惊醒,不安的感觉非常强烈。”
柒天武挠头叹道:“和你老子的经历如出一辙啊!”
张忠民望着柒天武:“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
柒天武道:“糟透了,不是我咒你,如果我不教你秘诀,要不了几年你会是你父亲那样的下场。”
张忠民道:“我相信凡是人,只要他还有人性,都会是我那样的感受。”
“可是刽子手偏偏忌讳这种感受,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你的父亲以及许许多多‘半路出家’的刽子手都是因为过不了这道坎才命丧黄泉。过了这道坎,才有望进入刽子手的最高境界。”
张忠民迷惑不解:“什么叫‘半路出家’?”
“我在前面说过,做刽子手的最高境界乃是‘视杀人为乐事’,但这不是很随便就能达到的。在远古的时候,我们这个行业中的前辈曾试过从儿童中培养刽子手。小小年纪让他们去法场看杀人、闻血腥,久而久之,他们的人性和良心会被习惯所取代,杀起人来毫不心慈手软,更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而半路出家的——那些成年以后迫于生计才做刽子手的人,在他们中间横亘了人性和良心这两条宽大的河流,因此,只有涉过了,才有达到最高境界的可能。你父亲正是因为没有涉过去才在中间淹死了的。如你所说,第一年没有感觉,这是因为刚入行,虽湿了脚却处在河边不知道深浅,当然没有感觉;第二年,你说感到不安了,人家也是一条命,这等于你已经步入深水;第三年,有人在街上认出你了,不安感也强烈了,说明你已经进入到河水中央并遭遇了激流——你的父亲正是在这个位置被漩涡卷进去的。这是个至关紧要的阶段,挺过去了,才有希望到达彼岸,向最高境界发起冲刺。”
张忠民点头道:“经你这样一说我有点明白了,但想起来,我还是没有遇上家父那样的大浪和激流,如果遇上了,你能救我吗?”
柒天武严肃道:“我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因为置身河水中的人是你,我站在岸上,我能做到的只是提醒你:‘忠民,又一个浪头来了,站稳了别趴下!’归根到底,能救你的是你自己。”
张忠民认真体味着,随后又问:“我想知道‘最高境界’有什么特定标志。”
柒天武道:“断然不可能有如苍松兀立于崖上的那种直观标志,因为它是存乎于心念之中的几种感受。第一种感受我前面已经谈过,能从杀人中得到快感和乐趣,还有一种感受很具体——如果某一天你觉得新鲜人血的味道赛过任何美味佳肴,那么我要恭喜——你已经得道!”
张忠民惊得目瞪口呆,很久才叹道:“这种境界实在是太高了,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及!别说是喜欢人血味,就是想到了我心里都难受。如果有可能,我愿意知难而退。”
“问题是对你而言已经没有这种可能,你置身在激流中央,前进和后退距离一样远,但是后退更危险——这些年你双手沾满了人血,其中也杀了不少不该杀的人,这一切足够你一生不安、直至将你折磨至死;如果选择前进、意味着你没有放弃生机。另外,你现在已经感觉到艰难,这是一个很好的征兆,也就是说,你距离彼岸已经不远了。”
张忠民沮丧地双手抱着脑袋:“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挪动了,心乱如麻,感觉前面一片黑暗,见不到一线光明。爷爷,你是过来人,我想知道你是怎样闯过这一关的,有什么经验?这对我十分重要!”
柒天武笑道:“你这不是找到光明了吗?要知道靠自己找到的一线光明,比别人送给你的一片晴天更为重要。我的经验也是四个字——心无旁鹜。只要做到心无旁鹜杀人,就不会有杂念,久而久之功到自然成,当杀够了一定数量的人,心起了老茧,难道还有不心安理得之理?”
“这个‘一定数量’具体是多少,一千?还是二千?”
“不好说。如果你想知道要打制多少家具才能成为能工巧匠,这个问题恐怕连鲁班都回答不了。我只能告诉你,无论干什么,只要找对了感觉,就能少走很多弯路。当初你斩向桃红、刘清华的感觉就很好,为什么不能延续下去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张忠民恍然大悟,道:“爷爷我明白了,可是我要怎样才能做到像痛恨向桃红、刘清华一样痛恨其他钦犯呢?”
柒天武没有直接回答张忠民提出的问题,而是说起了他的经历。
像所有的职业刽子手一样,柒天武出道之初也常常做噩梦,每上一次法场都梦见鬼魂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向他索命。他知道这是心病,但也无法解脱。
有一天,柒天武在“一家坪”遇上了一名很难缠的死犯,一会儿呼天抢地喊冤,一会儿泪流满面地求情,一会儿又狰狞凶悍,扬言做了鬼也不会放过刽子手。柒天武抖擞精神喝道:“贼东西,死到临头还兴风作浪,再不老实,爷爷只割你半截脖子,定教你求死不得、求活不能!”死犯毫无惧色,冷笑道:“操一把鸟刀看把你得意的,不就是个下作的刽子手么,比武陵井的粉头都不如!老子既是一死,快死和慢死、好死与赖死有何重要?你有甚鸟手段只管使出来,怕你就不叫‘南天赖’!”柒天武不再与他啰嗦,当即斩了他。不料南天赖的人头落地后还在咧牙咧嘴地冲着他瞪眼,正好与他的目光相遇。柒天武心中一惊,暗叫“不好”,估计这一次起码要做半个多月的噩梦。回城途中,柒天武碰上了意外之事——南乡人夹道欢送,这在从前是很少有的现象。一老者双手捧着一个大海碗向他敬酒:“柒师傅你今天为我们南乡除了一大祸害,我代表地方百姓向你表示感谢!”柒天武回到衙门,李洪有给了他一个布包:“这是八千八百文钱,你过数一下。”柒天武吃惊道:“今天的红包你不是已经给了我了?”李洪有道:“那是衙门里的,这份是“南天赖”母亲给你的谢礼。”这确是一件怪事,死犯的母亲还给刽子手谢礼。经打听,他总算知道了来龙去脉。
原来“南天赖”是南乡一大公害,用“无恶不作、十恶不赦”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南天赖”十岁那年,比他大两岁的哥哥在井里淹死了,见父母哭得死去活来,他在一旁道:“爹、娘,你们不要哭,哥哥是我推下井淹死的。”父母愕然,也不敢相信,得到证实后问他:“你为什么要把哥哥推到井里淹死?”“南天赖”振振有词道:“哥哥不死,将来你们留下来的财产他会拿走一半。”父亲气得打了他一顿。“南天赖”哭道:“我总算明白了,连爹娘都不能说真话,天下无好人了!”自此,他变得更坏。长大后,他淫人妻女,勾结强盗入村抢劫,谁若对他侧目,他就搅得人家不得安宁,乡人称之为“南天赖”。因受害者纷纷告上门,他父亲活活被气死。父亲死后,南天赖更加肆无忌惮,他母亲哭着对乡邻道:“是我造的孽,愧对乡党,我杀不了他,谁若是杀了这个逆子,我愿以八千八百文钱为谢礼。”后来有人告了官,知州见“南天赖”激起的民愤太大,遂下令斩首。柒天武清楚了“南天赖”的底细,知道他是个罪该万死之徒,内心也释然了。是夜,“南天赖”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向他索命。柒天武怒骂道:“这回爷爷便宜了你,早知道你的底细,只断你半截脖子让你尝够苦头!”
柒天武一身盛气,把“南天赖”给镇了下去,自此再不敢入梦。这件事让柒天武灵光一闪,找到了治疗心病的良方。大凡要处斩的死犯,都有可恨之处,让刽子手知道他的劣迹和罪行会陡增“替天行道”的正义感,从而良心上也能得到安慰。自那以后,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李洪有,让李洪有专拣死犯的恶处说给他听……久而久之,他杀人成了习惯,到了三十多岁,他变得像一个大烟鬼,平时霜打蔫似的,只要上了法场,立即精神抖擞、红光满面,血腥味和人头落时的惨景成了他的精神鸦片……
柒天武讲完了他的经历,盯着张忠明问道:“现在你的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吗?”
张忠明摇头:“我已经找到了光明。”
柒天武又问道:“找到了多少光明?”
张忠明道:“找到了一束曙光,我只要过了眼前这段狭窄之地,就能进入到那个阳光灿烂的天地之中。”
柒天武点点头:“只要是人,不管他有多坏,甚至他无视苍生,但如果要他亲手去杀一个与自己毫无利益冲突的人,他会下不了手——这就是人性。遭万世唾骂的曹操杀了吕伯屠一家在路上遇见吕伯屠,当他明白吕家老少磨刀不是为了拿他,而是杀猪款待他时,他又将错就错杀了吕伯屠,这正是他人性未泯的表现——今后,他不敢再面对吕伯屠。人性是永远不会泯灭的,因此,刽子手命中注定要经受常人没有的灵魂炼狱。也就是说,他的一生要与人性与良心这把双刃剑相伴,时常有被割的危险。他自己没有办法拯救自己,唯有衙门里的公差能够在这把剑的双刃上裹上一层蜡,使刽子手不致受伤害太深。我能够顺利进入最高境界,李洪有功不可没。所以,我也从来没有亏待过他。我始终记住一个道理,刽子手拿的红包是折寿钱,与其一个人独吞折一人之寿,莫如让别人分一份一同挡灾。这也是我的切身体会。”
张忠民面露愧色,明白柒天武在说他待李政光小气,但嘴上却道:“这一席话如醍醐灌顶,爷爷,谢谢你!”
柒天武紧盯着张忠民,直至把张忠民盯得不好意思,突然又仰天狂笑。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欲知柒天武临死何故大笑,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