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在劫难逃
书名:孤独的刽子手作者名:钟连城本章字数:6203更新时间:2024-12-27 17:44:41
话说张世煌去东乡刘家祭奠刘汉清,不想被刘姓族人认了出来,他们自发组织起来要打张世煌出气,幸亏刘汉清女婿放了他一马。
张世煌为了逃命,竹篮、祭品也不敢要了,一路狂奔翻过刘家后山逃回城里。张世煌本想在刘汉清坟前好好忏悔,以求得心里的平静,结果这事给刘家人搅了,内疚、后悔、难过、自责郁结于心,怎么也无法排解。精神的折磨远比肉体的折磨更为痛苦,为了消愁,张世煌又一头扎进了武陵井的“怡春院”。
张世煌自负债起就很少光顾妓院,他今天来到这里,粉头们找出由头,说他“无情、无义、不顾妹妹的苦苦相思”,要罚他做东吃酒。张世煌也巴不得借酒消愁,在“怡春院”里和粉头们吃起了花酒。
粉头一心要捉弄张世煌,知道他读书不多,一致提议猜谜,粉头出谜面,由张世煌猜,猜中了粉头喝酒,猜不中酒由张世煌喝。粉头春花道:“两手剖开舟两页,内载黄金白玉;一拳打破缸一个,中装玛瑙珍珠。打两种食物。”
张世煌想了想,猜不出来,把酒喝了就问:“是什么东西,快告诉我。”
春花道:“上联为盐蛋,下联为石榴——我说了谜底,你再吃一杯。”
张世煌也不推诿,猜了几个都未中,就道:“有两个谜底的不好猜,只能打一物件。”
粉头荷花道:“这买卖稀奇,人人害怕买我,偏要买我;那东西古怪,个个不愿见它,总是见它。打一与你们刽子手有关的物件。”
张世煌脱口道:“斩人的大马刀!”
荷花把纤纤玉指直戮到张世煌额头上:“错,是棺材,快喝两杯!”
张世煌喝了两杯,又道:“谜面太长了,要短一点的。”
粉头桂花道:“混沌乾坤状似桃,一无肌骨二无毛。老张送你归西去,莫在阳间挨一刀。打——”
张世煌连忙打断桂花道:“这回该你喝酒了,谜底是刽子手!”
桂花道:“错!是鸡蛋,喝两杯!”
轮到雪花,她未言先笑道:“无公丧母地丁忧,万里河山带孝头,明日太阳来作吊,家家户户泪长流。打一自然现象。”
张世煌终于开了窍,道:“这个就不难猜了,是下雪。”
雪花道:“猜对了,喝四杯!”
张世煌吃惊道:“猜对了为何还要罚?”
雪花道:“你好不容易猜中一次,当然该庆贺!”
张世煌只好也喝了。喝到最后,他有点醉了,下一轮春花又开了头道:“此僧从未入娘胎,昨日天公降下来。暂借午门投一宿,明朝日出往天台。打一人。张师傅如果这个谜底猜不出来,那可要多罚。”
张世煌道:“这回说到我家门上来了,我能猜出,罚十杯都没问题。”
春花道:“那为何物?还不快快猜来!”
张世煌道:“你说的是我师父,他无父无母、无根无底,虽然有人说他可能是大户人家未出阁小姐所生,也有人说他是你们这样的人所生,还有的说他是后娘托人丢出来的——总之都没有证据。所以,说他‘未入娘胎’,‘天公降下来’都说得过去。”
这时他身旁的月月红焦急起来,向他摆手,并小声说“雪人”二字,那春花见了,面露不悦之色道:“月姐,如果你心疼坏相公,你替他喝了,不许这样犯了规矩。”
月月红道:“你们合伙欺侮他一个,我不过路见不平,就说得这么严重。”
春花道:“啊哎,说是你坏相公,你还真当人家是坏相公,连朝夕相处的姐妹都不认了!你别忘了,他今晚前半宿是你坏相公,到了后半宿梦醒后你看看还在不在身旁!”
见月月红和春花吵了起来,粉头们赶紧将她俩劝开。此时天已向晚,月月红也不再与春花争执,扶着醉薰薰的张世煌入了房间。
月月红先帮张世煌脱得精光,然后自己宽衣解带抛了几个媚眼,然后玉体横陈于床上……张世煌呆呆地盯着月月红,却不急着承鱼水之欢……月月红道:“我的亲哥哥,多日不见,你就变成雅士了,你过去可是馋猫一般,一见面就立马想着要那个的,嘻嘻……”张世煌也不答话,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月月红粉嫩的脖子,直看得她娇嗔道:“看什么呀,我的脖子有那么好看么,值得你看这老半天的!”
张世煌仍然无语,他缓缓走近,伸出粗糙的大手在月月红的颈项处认真、细致地摸,摸到关节处,他的喉结动了动,很认真的道:“斩人说容易也不容易,颈骨一样的不好对付;说不容易也容易,找准了位置比杀猪快多了——这里是关节,从此处下刀最省力气。”
月月红吃惊地望着张世煌,见他下面软绵绵的,如严霜打蔫了,再看他的眼神不是淫邪而是凶光毕露,顿时明白过来,便赶紧推开他本能的大叫:“刽子手想杀人了!救命啊——”
这一喊,“怡春院”顿时大乱,连嫖客都弃了粉头奔出来看热闹。月月红只穿了内衣在大堂里心有余悸地讲述刚才的情景……有胆大的去房里看张世煌,只见他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并自说自话地背杀头“秘诀”——人的脖子千差万别,各有不同,有长的、短的、粗的、细的……脖子虽然有差异,但可分成几大类……一旦掌握规律,砍头并不难,每个人的颈骨上都有软关节,从此处下刀最省力气……
张世煌在喃喃自语,一位嫖客见状大喊道:“张世煌犯杀人瘾了,快逃!”
看热闹者一哄而散……
张世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第二天他很晚才起来,头很沉,慢慢才记起昨晚的事来。这时候,他昨晚上的事已经传遍了全城,大街小巷正在议论。这事他是去衙门点卯的路途中知道的,大约是在学馆里的位置,有一个人在那里唾沫飞溅地宣讲:“张世煌杀人成瘾啦,几天不杀人他就犯瘾,这种瘾犯起来比鸦片瘾还难受,腹内如百爪挠心,口水鼻涕长流,非要杀了人、见了血才能恢复……昨晚他犯瘾了,竟然要拿粉头试刀,还喋喋不休地背杀人密诀……”
这些话十分难听,当张世煌从衙门回来途中还有人在议论,有人发现了他,老远就夸张地失声大叫,再一哄而散,一路上还惊叫:“张世煌又犯杀人瘾啦,快跑!”
所谓“三人成虎”,谎言重复一千遍也会变成真理,张世煌的事经人添油加醋地传出,在都梁人的心目中,他就成了天生杀人狂,人们都对他敬而远之,他变得更加孤立,活动范围也更加狭窄……及后无论天晴或下雨,张世煌都要戴一个棕丝斗笠出门,把面孔遮住,即便如此,祸事还是找上门来。
咸丰四年农历九月,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如洗,张世煌去衙门点卯。自从他成了“天生杀人狂”之后,他不再走大街,而是绕道过乐洋塘去衙门。乐洋塘曾是刘汉清救他之处,张世煌在这里虽然时不时地要勾引起那段回忆,但此处清静,过往人少,不会被人认出。
张世煌穿街过巷,当他进入到乐洋塘地界时,竟然看见一个人手拿了铁锤,另一只手提着人头等在前面……他定睛一看,认出是刘汉清,正要逃避,刘汉清叫住了他:“张世煌,你还认得我么?”
张世煌此时还有几分清醒,自忖:刘汉清明明是死了的人,为我亲手所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青天白日遇见鬼了?但眼前的景象却由不得他产生怀疑。刘汉清见张世煌不开口,又问了一遍,张世煌只好回答道:“认得,你是汉清叔叔。”
刘汉清道:“你良心丢了,记性还在,这也够了。还记得我们是怎样认识的吗?”
张世煌道:“记得,那年我从罗溪出来,走投无路,是你堂弟刘朝干介绍我跟你学酿酒。你说酿酒没前途,又介绍我去当了屠户。”
刘汉清道:“我可曾亏待过你?”
张世煌道:“你对我恩重如山,在我为难之际是你多次出手相援,没有你的帮助,我在都梁呆不到今天。”
刘汉清问道:“还记得咸丰三年二月的事么?”
张世煌道:“此事刻骨铭心,永世难忘。那天深夜我酒醉归家,掉进乐洋塘差点被淹死,是你救了我一命。不仅如此,你救了我自己却受寒病了十数日,病愈后头一件事就是专来看我……”
刘汉清道:“连这事你都知道,看来你真是没心没肺了!有人说,‘婊子寡义,刽子手寡情,我只是不信,因为你是从大山里出来的,我看好你,才不亏待你。谁想你本性如狼,是我有眼无珠,错把你当梅花鹿看待,我才落得今天的下场!”
张世煌觍颜道:“我不是东西,我知错了。前几天我去你坟头忏悔被你的族人赶走,今天我就向你忏悔。”
刘汉清道:“我不要你忏悔,人死不能复生,忏悔于事无补,没有实际意义,若要了断,和我去阎王殿理论!”
张世煌知道阎王殿不是个好地方,万万去不得,他见刘汉清,腾出一只手要攫他,他赶紧夺路逃跑。刘汉清没有拽住张世煌便恼羞成怒,举起铁锤砸将下来——张世煌顿时眼冒金花,失去了知觉……
张世煌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头撞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流了一地的血……待爬起来四下里张望,却不见刘汉清的踪影,但刚才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这是怎么了?青天白日的难道在做梦不成?明明是被刘汉清用铁锤砸了,醒来时竟变成了脑袋撞上石头,此事实在有点蹊跷。
张世煌回到家中要儿子帮他去衙门点卯,自己却在屋里寻了几个蜘蛛巢把伤口封了。白天无事,天黑后上床,一合眼就见到刘汉清站在床前要拽他去阎王殿理论。他拼命逃遁,刘汉清却紧紧抓住他不放,醒来时却变成了陈氏拽着他的手叫道:“世煌,你醒醒,你在梦里和谁打架了?”
张世煌道:“是刘汉清要找我麻烦,快喊醒忠儿去师父那里取宝刀过来。”
陈氏道:“你准是又从乐洋塘经过了,你的魂丢在那里,是去不得的。”陈氏说着起床去厢房里把儿子叫醒。
张忠民去了很久才取了宝刀回来,陈氏埋怨道:“你爹做几遭噩梦了,我以为你去了云南、四川,要十天半月回不来呢!”
张忠民道:“深更半夜你以为衙门是随别可以进得去的?若不是说了几箩筐好话,打更的才不帮我喊柒爷爷呢!”
陈氏道:“不要多说了,快把刀悬到床头上去!”
张忠民用红绸把古刀悬在父亲床头,但张世煌还是做噩梦,只比以前好了一些。
这一夜算是过去了,次日一早,柒天武和李政光过来看他。张世煌道:“不知我这一病要几天才痊愈,这些天衙门里千万别有事。”
李政光道:“这就很难说了,衙门里昨天又有了命案,如果案犯能顺利拿住,很快会斩首示众。”
张世煌道:“什么命案,案犯为何逃了?”
李政光道:“这命案跟刘汉清有关,原来他真是受了冤枉,现在总算是真相大白了。”李政光于是把刘汉清冤案详尽述了一遍。
原来刘汉清的杀身之祸缘于他知道了向桃红与小叔子刘清华通奸的内情。向桃红是刘汉清的堂侄媳,她丈夫刘清平长年在外贩盐。向桃红耐不住寂寞,与小叔子有了奸情。今年春,刘汉清外出卖酒,刚到村口却天降大雨,遂回家取雨具。匆匆忙忙中他推错了门,结果发现了不该他看到的一幕——这对奸夫淫妇以为天下大雨正是苟合的好机会,一时大意竟忘了闩门。如今奸情败露,那可是天大的事。刘家是大族,一旦发现这种事,奸夫淫妇都要沉潭。奸夫淫妇吓得半死,双双跪在刘汉清跟前,心地善良的刘汉清觉得他俩年纪轻轻死了可惜,就动了恻隐之心,条件是一刀两断不再通奸,便人当然是满口应承。俗话说“交情容易断情难”,一段时间过去,向桃红见没有事,旧情又死灰复燃,早把对刘汉清的承诺丢在了脑后。向桃红和刘清华又在一起后,总感到刘汉清是个威胁,开始商量找个机会把他除掉。这年春向桃红回娘家忘了和奸夫打招呼,刘清华来了,向桃红家里只有八岁的女孩小英。刘清华找不到情妇,见小英一个人在家,淫心顿起,他用糖果哄骗诱奸小英。完事后小英下身出血,被向桃红回家发现了,她大发其火,把刘清华大骂一顿,随后想到这事不好向小英的父亲交代,俩人便设产计嫁祸于刘汉清。小英先是不肯说假话,后来禁不住母亲的哄骗也改口道:“是汉清爷爷把我搞坏了。”向桃红诉到族上,族人都不相信刘汉清会干那种事。向桃红见一计不成,又用砒霜毒死了小英,并把尸体放在刘汉清屋里,然后来到州城击鼓鸣冤……刘汉清被斩首后,刘清华又有了相好,这被向桃红发现。经多次警告无效,向桃红失去了理智,一怒之下去州城告了刘清华……
李政光讲完,柒天武叹道:“这案子终于真相大白,刘汉清在九泉之下应该可以瞑目了。”
张世煌本来也应该替刘汉清高兴,但不知何故,他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柒天武、李政光一走,他大白天的又做起了同样的噩梦,以致病情添增。至夜,全身冰凉,全无半点热气,盖三条棉被亦觉冷气刺骨,到了后半宿,忽又大汗淋漓,皮肤如火烧一般,如此反复,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次日,陈氏去柳山路请来郎中,开了几副中药吃了亦病症不减,张世煌一睡着就梦见鬼魂,一醒来全身就难受,真不知如何是好。更麻烦的是他没有半点食欲,不管是什么食物,软的吃着想吐,硬的如嚼木渣,不吃东西当然无劲,身子也一天天消瘦、精力一点点耗尽……
第七天正午,柒天武过来取刀,一到床前,被张世煌枯槁的样子把他吓了一跳,惊道:“才几日不见,世煌你怎就这样不成人形?”
张世煌全身软绵绵的,气若游丝,口渴得难受,他没有认出柒天武,只知道床前来了一个人,以为是陈氏。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一句话来:“内脏起火了,难受得要死,快给我凉水浇火……”
此时陈氏不在家,去菜场捡烂菜去了。柒天武满屋子找茶,结果没有找到,只好去到水缸里打了一勺凉水回到床前。他挣扎着撑起了半截身子,这时,迷迷糊糊地认出站在床前的人不是陈氏,而是一个男人……这男人是谁呢?张世煌揉了揉眼睛,认清是刘汉清,在他的手中竟捧着一`颗人头……
张世煌惶恐道:“你的冤案已经昭雪,为何还要来纠缠我?”
刘汉清道:“冤虽昭雪,只是还了我清白而已。我本不该死,是你硬要把我斩首,我也不过分为难你,人头我带来了,你给我装上去恢复原样,这桩公案就此了结,今后绝不再找你。”
张世煌道:“人死不能复生,这乃是万古不变的铁律,连皇帝都无力更改,我一个刽子手哪里有如此能耐?”
刘汉清厉声道:“你既然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为何当初不听哀求放我一条生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你连朋友的性命都敢取,如此无情禽兽,天地不容我亦不容!”
张世煌自责道:“我是禽兽,我不是人,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情,我也愿意受罚……只要你不取我性命,受何种惩罚都行——不是我贪生怕死,我死不足惜,我担心的是老婆儿子无人养活他们。如果你非要取我性命,求你再宽缓数年,等到我的儿子长大成人再说。”
刘汉清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自己都顾不了,还管那么宽——你有家人,难道我就没有家人?”
张世煌又道:“家中的债务尚未还清,儿子那么小,他承担不起太大的压力,要不求求你让我把债还了再死。”
刘汉清道:“你不想死也行,我总得从你身上取走一样东西。”
张世煌道:“只要不取性命,取什么都由你。”
刘汉清从身上抽出一把利刀道:“我要剖开你的腹腔看看内中有无良心,若有便割下来下油锅煎炸!”
张世煌见到刘汉清真扑过来,慌忙左躲右闪,可是怎么躲都没有用——他明白鬼魂来无影去无踪,躲是徒劳的,只好停了下来。刘汉清又用利刀逼住他,狞笑道:“看你往哪里逃!”
情急中张世煌看到了悬在床头的马刀,顿时底气陡涨三分,手指宝刀道:“不要胡来,看看这个!它乃是洪武年间用来处斩犯人的宝刀,早已被成千上万的人血浇成了具有无边法力的宝物,你逼得急了休怪我不讲交情!”
刘汉清看了一眼马刀,竟仰天狂笑,笑够后道:“这算什么宝物,就算它有法力,也只能对付那些罪有应得的斩头鬼。我是什么鬼你知道吗?冤死鬼!冤死鬼没有惧怕,这把刀在我眼前形同废铁,不信你看!”刘汉清说完抬手向那马刀一击——
“哐当——”马刀坠落在地,张世煌一惊就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才明白刚是一个梦。再定睛看时,站在床前的不是刘汉清,而是师父柒天武。巧的是马刀此刻正好从床头掉了下来。
柒天武见张世煌醒了,就道:“是马刀掉地上惊醒你了吧?是我不小心碰了它——你又做噩梦了?你的口动个不停,那样子是想叫又叫不出来。”
张世煌遂将梦中所历说给师父听,末了流泪道:“师父,徒儿不想死,这宝刀为何不灵验了呢?”
柒天武道:“刘汉清说的也有道理,这宝刀确实只能对付罪有应得的小鬼,对冤魂不会有法力。”
张世煌悲声道:“如此说来徒儿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柒天武道:“生死由命,你不要想得太多。”师徒二人正说着话,外面有人在喊叫“张师父”,柒天武听出是李政光的声音,就道:“李公差这时候来叫你,定是衙门里有事了。”
李政光何事来找张世煌?欲知后事,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