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无奈斩恩人
书名:孤独的刽子手作者名:钟连城本章字数:6041更新时间:2024-12-27 17:44:41
话说咸丰三年,年仅十五岁的张忠民举童子试中秀才。一夜间名满都梁,成了令人瞩目的神童。他的得中几乎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张世煌设宴止戈亭时突生变故——这数年间被张世煌处斩的死犯亲人联合起来抗议。这本来是毫无由来的无理取闹,科举在中国已经存在两千年,以惟才是举、公平公正见称,从不问应试者门第、出身或从事何种职业。更不曾规定刽子手的子弟不许参加科考。奇怪的是,死犯家属一闹,都梁官府竟然予以重视。经主管科考的学监和知州商定,竟然贴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公告:查考咸丰三年本州秋试童生张忠民乃试卷谬误兹予勘正。
公告贴出,闹事者即刻平息,消息不胫而走,都梁人谁都知道这一纸公告纯属颠倒黑白,但事不关己,没有人会替刽子手的儿子鸣不平。
其时,都梁酒家的二十桌酒宴的菜肴都已出锅。那些送了礼的客人不知何故,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逃避,可怜张世煌白白损失三万文钱。张家历此变故,可谓因福变祸。张世煌父子都知道,“试卷谬误”此类事情是谁也说不清的,何况自家势单力薄,没有背景。一家人痛苦过后只能认命。
张忠民终于明白,对他来说书读得再好也没有用,这辈子他再也不能指望通过科举考试出人头地了。随后就有谣言传出,张忠民落到这样的下场是他得罪了衙门王主事,王主事有意挑起那些死犯亲属去学馆抗议。这事是否属实,张世煌已经没有精力去追究了,当务之急的是眼前的债务。他拿出家中所有的积蓄去退赔礼金,这样仍然欠下都梁酒家一万文铜钱。这一万文钱按三分的利息,一年后该还一万二千文。利息虽不高,但足够把张世煌压得透不过气来。儿子已经十五岁,不能让他呆在家里吃闲饭。张世煌对他的期望不高,只要不当刽子手,干什么都可以。以他的学问本可以开馆收学生,但是谁会把孩子送到一个考试“作弊”的人的门下呢?官府那一纸公告算是把张忠民彻底给毁了。
刘汉清见张家是这样的状况,就对他道:“世煌,万一忠民无事可做,不如我把酿酒秘方授给他,做酒虽然发不了财,糊口还勉强,我也认为他不能做刽子手了。”
关键时刻又是刘汉清伸出了援手,这会张世煌称谢不迭。就这样,张忠民跟了刘汉清学酿酒,那一场科考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秋梦。
张忠民去了东乡,张世煌除了背负一身债,一切又复归原样。
咸丰四年,地方五谷丰登,米价每斗八十文。是年春,白焦团瑶民杨燕山聚三千余众起兵,州营全力以赴剿之。
四月初八,张世煌点了卯回到家中不到一个时辰,李政光急急赶来通知说衙门里有三个死犯必须马上斩首。
张世煌也不多问,知道多事之秋不择时辰斩人也十分正常。他跟着李政光来到衙门,老远就看到高高的牌楼下聚集了很多人,他们举起巨大的“冤”字牌跪在那里喊叫。张世煌道:“正门挡住了,我们抄后门吧。”
李政光和张世煌绕道后门,一边走一边道:“人都进了衙门,还喊什么冤,就算真有冤,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
张世煌道:“聚众谋反,与朝廷为敌,乃是诛九族之罪,捉住了斩首有何冤枉!”
李政光道:“今天斩首的人不是谋反案,是民间一般的命案,案子才破,因有人闹事,知州害怕夜长梦多发生意外,就提前斩首了。”
张世煌道:“我还以为是白焦团杨燕山那伙人呢,原来是民间命案。”张世煌听说是民间命案,不再多问,对即将处斩的人,越陌生越好。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一旦对某人有了了解,便会产生感情,这对刽子手来说是最忌讳的。
二人从后墙进了衙门,办好相关手续后,李政光便去大牢提人。张世煌不打算跟着队伍走,因为他知道凡民间命案死犯的亲属大多失去了理智,在游街途中袭击刽子手的现象时有发生。特别是他也不想听亲属的哭诉,那无非是死犯怎样怎样冤枉,听了会在脑海里留下别人冤屈的印象,从而影响情绪。
张世煌呆在“孤屋”抽了几袋烟,就听到呜呜咽咽的号声越来越近。随后李政光也到了“一家坪”。李政光从孤屋的瓦缸里撮出两簸箕化成粉沫的石灰做准备,押送死犯的人群也很快进入了玉带桥。张世煌掮着马刀走出孤屋在“接人桥”西头站好。
从玉带桥到“一家坪”不到一里路程,这时一个身披白丧服的汉子奔将过来,白丧服的前后都书了一个巨大的“冤”字。张世煌要躲避,冷不防那汉子扑通跪下抱住了他的双腿,哭道:“张师父,我岳父冤啊,求你刀下留人!”
张世煌情知不妙,但人已跪在身前,要回避也不可能,只好劝道:“快起来,拜我没有用,我帮不了你。”
汉子只是不肯起来,道:“马刀在你手中,你不下手我岳父就死不了,求求你不要杀他。我岳父无儿,只有三个女儿,我是他的大女婿。老人家今年六十七岁了,一向安分守己,想不到祸从天降,数日前,有一八岁女孩下身大出血,她母亲硬说是我岳父干出来的。那女孩一开始没指认我岳父,后来禁不住她娘的哄骗,便说是我岳父干的。我岳父喊冤,请动族上出面调停。族人亦认定我岳父不会干出此等蠢事,于是族上开会帮忙洗刷冤情。眼见冤情快要真相大白,第二天那女孩就死在岳父家里……我住得远,平常很少在岳父家走动,听到消息赶来时,岳父已经被官府捉拿。经衙门验尸,那女孩是吃了掺砒霜的饴糖中毒身亡……这案子实在蹊跷,族上男女老少都不相信老人家会干那种事,都自发去衙门喊冤,可是衙门里偏偏不听,还要提前斩人。”
张世煌不愿再听他啰嗦,打断道:“你和我说都是白费口舌,我是个刽子手,没有权力为你岳父开脱,我的职责是把人头削下来,其他一概不问!”
汉子道:“你说的也没错,但是今天你可以例外,听人说我岳父对你有恩,他如今有难,你应该帮他!”
张世煌道:“你岳父是谁我并不认识,哪怕是我的亲爹娘犯了王法我也救不了。”
汉子见求情无用,痛哭不止:“我苦命的丈人啊,你我翁婿一场,我不曾尽半点孝心,你就这样走了……”
其时,兵丁、役卒押着三名死犯已踏入“一家坪”地界。张世煌见李政光挑了一担石灰走来,为了躲避死犯女婿的纠缠,便道:“李公差你帮我接人,我去解个小手。”
待张世煌在荒凉处拉完尿,三名死犯已经过了“接人桥”,李政光和两位公差正在强迫死犯下跪。这时,号声虽停,但追来围看的人群却在大声喧哗,场面很乱,张世煌害怕出现意外,急忙紧了紧裤带冲上前去,一口气就削下了两颗人头。由于太急,也来不及躲避,人血溅满了他一身,刀上也粘满了人血。刀上血污太多,张世煌趁喘气的空隙从腰上取了抹布拭血。他正要一鼓作气削下最后一颗人头,没想到意外却发生了,那死犯回过头来——当四目对视,张世煌惊呆了,脱口叫道:“汉清叔,怎么是你?”
刘汉清一见故人,即刻泪如雨下,道:“世煌呀,我冤枉啊,求求你看在过去的交情上刀下留人。”
张世煌万分为难道:“汉清叔这个忙我帮不了,是官府下令要斩你,我只是个执行者,能够帮你的是准一些、快一些,让你去得利索,少受皮肉之罪。”
刘汉清哭道:“你理解错了,我不是怕死,千刀万剐我都不怕,惟恐一生清白就这样毁了,身负这口黑锅去死,我无脸去见列祖列宗!世煌,你我虽不同姓,但我素来把你当亲儿看待,如今你儿子在我处学徒,我亦毫无保留……今天你一定要高抬贵手,救命之恩,当含环结草以报……今天只有你一个刽子手,你用刀背在我脖子上一抹,我佯装倒毙,自有族人来救我……过了这道关,待上宝庆府为我伸冤的族人回来,我的不白之冤定能洗清!”
张世煌道:“汉清叔,你这是逼我犯法,众目睽睽之下放走死犯,我也是个死罪……再者,就算我放了你,今天你已经过了‘接人桥’——你一死难逃啊!”
刘汉清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只求你在我伸冤之日设祭坛相告。”
张世煌道:“区区小事,定会照办。”
这时,丁兵、公差齐声呐喊:“张世煌时辰已过,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张世煌提了提神,一横心,一道白光在刘汉清的脖子上闪过……此时此刻,他本该抽身远去,千不该万不该本能的怜悯心驱使他回过头——刘汉清冤屈、愤怒如灯笼般的眼睛正与他对视……由于愧疚和心虚,张世煌在气势上当场就败下阵来,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张世煌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一家坪”的,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刘汉清临死前哀求的眼神……走着走着,冷不防有人叫他:“张师傅,今天‘挂了红’还买肉么?”
张世煌定睛一看,才知道已经过了玉带桥,桥头的屠户都认识他。过去,每逢从“一家坪”回来,他都要买两斤肉让全家人打打牙祭,但自从欠了债,他就不敢乱花钱了。可是今天他看到还捏在手里的三个“红包”,竟然有了罪孽感,随之一股酸酸的味道从心底涌起,令他颇不是味道——这钱是用朋友的性命换来的呀!
他没有说话,只苦笑着冲屠户摇摇头,然后绕道去了另一个地方。
这地方是化龙寺,整座庙宇都建在桥上,正门廊柱上贴着一副对联,道是——
禅心朗照千江月,
真性清涵万里天。
寺里香火旺盛,烟雾弥漫,张世煌把三个红包全扔进“功德箱”,点上三炷香跪在菩萨像前忏悔……走出庙门,他竟然记不清向什么菩萨忏悔了什么。
张世煌回到家里一言不发,陈氏见他这副模样,只当他在衙门里受了气,也不当回事。到了下午,张忠民扛着被铺回了家,陈氏问道:“忠民,不跟刘爷爷学徒了?”
张忠民把铺盖扔在地上,没好气地瞪着父亲道:“我还能在刘家呆下去吗?”
陈氏看看张忠民又看看丈夫,道:“你们爷俩今天是怎么了,一个半死半活,一个像吃了硝药似的。”
张世煌似乎感觉自己做错了,他望着张忠民,半晌才道:“忠民,爹对不起你,做我的儿子是你投错了胎……”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起来……
见父亲哭泣,张忠民也消了火气,亦流泪道:“爹,这事也不全怪你……我知道你是个有情义的男人,也懂得报恩……刘爷爷是你的恩人,你知道吗,道光二十五年二月的一个深夜,刘爷爷把你从渔塘救上来,他衣服给了你,自己却受了寒,回去后一病就是十几天……可是他病了想着的还是你,病好后头一件事就是来看你……”
张世煌记起来了,正是从那一次刘汉清开始给他酒,及后又提议让张忠民去他家读书……张世煌恼悔不已:“他病了为什么就不告诉我呢!”
张忠民哽咽道:“这正是他的人格魅力所在……他是个真正的好人……他出了事,全族人都在保他。”
张世煌恸哭道:“是我对不起他,老天啦,你为何要这般捉弄我?呜——”
陈氏终于听明白了,垂着泪默默走开。张忠民见父亲痛哭欲绝,回过头劝道:“爹,你也不要过分自责,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怪只怪刽子手这个职业……”
张世煌好不容易止住哭,然后看着儿子,发狠道:“忠民,爹发誓,这辈子绝不让你当刽子手!”
张忠民点了点头。
过了三日,张世煌一早就到了衙门,见同事们围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议论着,一开始他并不在意,因为衙门里常有新奇事供他们做谈资。点完卯之后,他准备去停尸房看师父,路过走廊时,正在议论的同事发现了他,谈话随即戛然而止。张世煌一愣,意识到他们在议论自己,又见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过来,就大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鬼鬼祟祟的说我坏话呀?”
那些同事躲躲闪闪,没一个开口,张世煌急了,揪住李政光追问:“李公差,什么秘密?难道连我也要瞒!”
李政光支吾道:“我们不是说你,说的是西乡出了一件怪事。”
张世煌问道:“什么怪事,莫非与我有关不成?”
李政光道:“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这怪事实在怪得出奇,西乡一男人竟然变成了女人,州署专门派了官员去核实,还要载在史志上备案呢。”
张世煌道:“男人变女人确实奇怪,他是怎样被人发现的?而且还传到州里来了。”
李政光道:“说出来这怪事真是怪得干脆,这怪人原是娶了老婆的,却不愿和老婆同眠,专喜欢和村里的俊美男子共床,共床也罢了,还动手动脚,极不庄重,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让乡人都知道了。族上感到没有颜面,联合起来要验明正身,若是妖人,好早点沉潭。族上几个尊长把他裤子脱了查看,却是个正常男人,无半点异样,但消息传开了,说地方上男人变女人,天下要大乱,正好今年广东有乱,不是应验了么?所以州署要派人去勘看。”
这传言张世煌也听说过,算不得新闻,张世煌知道李政光在忽悠自己,遂不再与他多说话。到了停尸房,见师父还在睡懒觉,便不打搅他,即从衙里出来。
一路上,有认识的市民见了他就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张世煌更加肯定有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且传到街上去了。刚刚到了日升街街口,周天贤拄着拐杖向张世煌招手。
自宴席风波之后,包括周天贤在内的街坊已不再与他答腔,他在招手必定有事。
待张世煌走近了,周天贤道:“张世煌,我要问你一句话——你为何要冤杀刘汉清?”
张世煌也不想争辩,道:“这些天我肠子都悔青了,是我对不起他。”
周天贤顿着拐杖道:“一个对不起就能了事?你这是滥杀无辜,昨天傍晚宝庆府的快马到了都梁,令州衙门不要处斩刘汉清,你有本事啊,提前把人给杀了!”
听到这个消息,张世煌如五雷轰顶,如此说来,刘汉清一案确有冤情,如果照刘汉清的办法,只用刀背佯杀,还是可以救他的呀!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没有用了。
张世煌记起刘汉清临死前的嘱托,便撇下周天贤到香烛铺购买祭祀之物。返回时,在街口有人发现了他,就故意把音声提高:“你们看,那个不是刽子手张世煌?”
另一人道:“是他,燃成灰都认得!”
又一人道:“别惹他,当心沾上晦气。我早说过刘汉清终有一天会倒大霉,别人像避瘟神似的避刽子手,他倒好,还和张世煌打得火热!这不是应验了吗,招来了灭顶之灾,白白丢了性命。”
另有人道:“这事我信,咸丰三年张世煌掉进乐洋塘里,刘汉清救他时一个人背不动,叫人帮忙。那晚上我也去了,我见了张世煌连喊晦气……现在想起来当晚幸亏没有帮刘汉清,不然的话,我也惹上晦气了。”
后面的话越来越刺耳、难听,张世煌听不下去了,逃也似的回了家。
张世煌把祭品用竹篮盛了,戴着一顶棕丝斗笠,遮了颜面往东而去。
张世煌在东乡打听到刘汉清葬在刘家祖坟上,遂爬上山,果然发现有一冢未长草的新坟——奇怪的是坟前立了两块碑。张世煌走近前看,原来碑为女婿所立。道是:新故刘府岳父汉清之墓,愚婿郑正良皇清咸丰四年四月初十立。另一石碑刻了一首冤词——
有日月朝暮悬,
有鬼神掌着生死权,
天地也,
只该把清浊分辨,
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
为善者受贫穷更命短,
造恶者享富贵又寿延。
天地也,做得个惧硬欺软,
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
天也,你错勘善恶枉做天!
张世煌看罢不觉泪下。按都梁风俗,凡被官府处斩者,无论高寿多少,有无子嗣,都不得葬祖坟,刘汉清葬在这里,可见刘姓族人并未把他当成坏人。
张世煌摆好祭品,焚上香,点烧纸钱,伏跪坟前痛哭流涕,也正在此时,背后有人喝叫:“什么人,何故来上坟?”
张世煌正匍在地上,也不起身,回应道:“我叫张世煌,生前刘汉清待我如子,今日特来上坟。”
那人冷言道:“原来是忘恩负义的刽子手,你不配上这坟,快给我滚远一点,别犯了刘家的风水宝地!”
张世煌道:“汉清老人临死前嘱我在他伸冤之日及早告慰。”
那人道:“这事轮不到你做,已经有人告慰他了!还不快走,我喊叫一声,让刘家族人把你这个薄情寡义的刽子手乱棍打死!”
张世煌本能地回下头,发现站在身后的正是初八那天在“一家坪”向他求情的汉子——刘汉清的女婿,遂道:“你是郑正良吧?”
汉子道:“我是谁关你什么事,莫非你还想杀我不成!”
张世煌还要说话,却听得山下有人在叫喊:“郑姑爷,不要让刽子手跑了,今天打死他祭奠你岳父!”
张世煌起身看到,山脚一群刘姓族人正奋力爬山,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