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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同床异梦  疑虑难消探端底

第9章 同床异梦  疑虑难消探端底

书名:秘方作者名:钟连城本章字数:15105更新时间:2023-12-27 19:50:33

夜色深沉,小玉南货店里还透出灯光,兄妹俩在低声商量。小玉忧虑地说:“哥,昨天下午,娄小三到我们店里来,我发现他总是盯着我的眉心,那眼神怪怪的,莫非他看出什么产生了怀疑?”

富安沉着地说:“他不愧是钻地鼠,嗅觉非常灵敏,我们一来就看破了我们的身份。我们兄妹俩势单力薄,不得不借助于他们的力量。”

想到自己兄妹俩在各种势力之间周旋,小玉心里充满了担心。尤其是跟许第一有过一段交往后,她内心对这个深沉的男子汉充满好感,希望他能作出一番利国利民的事业来,却无法说服自己哥哥放弃敌意。她忧虑地说:“哥,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爹跟娄小三究竟是什么关系。爹爹去世后,他像幽灵一般缠着我们,我担心他会干出对我们不利的事情来。”

一提到爹爹,当年的往事一幕幕浮在心头,让富安激动不已。他说:“妹妹,那时候你年纪还小,有许多事情都不清楚,为了不影响你读书,哥也没跟你讲。现在,哥该告诉你了,爹爹这辈子追求的目标就是夺得许家的秘方,娄小三是爹爹手里的一只走狗。由于许盛山太狡猾,爹爹不得不举家迁走,以便暗中设法,你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吗?”

小玉霎时记起,那是快要过年的时候,五岁的她跟着八岁的哥哥在院子里玩耍,齐贵荣在屋里忙着收拾行李。不久,齐贵荣大声招呼兄妹俩快点回家换衣服,说船在码头等很久了。兄妹俩连蹦带跳奔到爹爹前面,富安正玩在兴头上,撅着嘴巴说玩得好好的,干嘛要要到很远的地方呢?齐贵荣叹息着说:“你们兄妹还小,跟你们说也不懂,等长大了就会明白的。”她撒娇说要等过了年再走,还缠着爹爹要压岁钱要花炮。

就在这时,娄小三从外面闪进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哄她说带她去买花炮,一边却问爹爹:“表叔,你真的要搬家?”齐贵荣跺跺脚,恨恨地说:“小三,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今天我斗不过他,要把孩子送到大地方的学堂里去读书,学到了本事再回来跟他算账也不迟。”娄小三点点头说:“表叔,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真有志气。只是孩子还小了点。”说话间看看小玉,笑嘻嘻地说:“这妹子真逗人喜欢。看看这眉心的美人痣,是天生的美人坯子,长大了准是个大美人!”

齐贵荣看着女儿眉心的美人痣,不觉皱起了眉头。小玉不知美人痣是什么东西,却知道娄小三是在夸奖自己长大能成为大美人,格格笑着要花炮。齐贵荣板起脸正要呵斥,娄小三却真的拿出花炮来。小玉乐滋滋地拿过花炮,欢天喜地跑到禾场边,富安早已点燃了香火追过来,火头触在花炮的引线上。只听得“轰隆”一声,花炮在小玉的手里爆炸了,当即“哇哇”大哭起来。一看,小手上一片乌黑,还流出殷红的血迹。

娄小三骇慌了,连忙把小玉抱过来大声呼喊:“哎呀!表叔,小玉的手烧伤了!”齐贵荣一听也着了忙,抢着给小玉包扎……

往事历历在目,小玉还记起,到了长沙不久,爹爹带着她找到一个点痣的江湖郎中,叫他把女儿眉心的美人痣点去。小玉想起娄小三说她长大了准是个大美人,哭嚷着不肯。那个郎中也说:这是天生的美人痣,一万个人里头才有一两个,好多人求我给她点上美人痣都不可能,你却要把它点去,真是太可惜啦!爹爹板着脸掏出一块大洋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说这么多废话干吗?你要是不行,我就找别人。”那个郎中连忙满脸堆笑收起钱,把她眉心的美人痣点上药,还吩咐十天不要沾水,准保没有疤痕。

她喃喃地说:“那时候我跟爹爹呕气,怪他好好的让我破了相。现在总算明白了,就为的长大了不要让别人认出来。想不到,那个娄小三还是看出了破绽长生怀疑。”

富安绷紧脸说:“你现在明白了也不晚。我爹爹是个心性高的聪明人,他做出来的事情,别人也许十年八年也不能明白。可惜呀,他这辈子时运不济,直到临死的时候也没能夺到秘方,他死不瞑目呀!现在到了紧要关头,你可不能忘了爹爹临终的嘱咐,不管有多大的困难吃多少苦,也要实现爹爹的遗愿!”

小玉沉重地点点头,心里却充满矛盾。她知道哥哥生就了撞上南墙也不会回头的性情,只得含糊着说:“哥,你放心,我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我可放不了心哪!”富安的脸颊绷紧了,眼里闪出强烈的恨意,“你想想,爹爹一辈子也没能斗过许盛山,现在,许第一又跟如意斋拉上了关系,就更加如虎生翼,想要夺取秘方就难上加难了。妹妹,我看出了来,如今许第一已经离不开你,这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绝好机会,你要好好抓紧他亲近他,想方设法把秘方挖出来!”

“哥,看你说的什么话!”小玉当然明白哥哥的意思,不由得脸上一红,“他是没成亲的男子,我是没出阁的姑娘,你让我亲近他,就不怕……”

“不怕不怕!我就怕你羞羞答答的,不敢去亲近他!”富安眼里燃出了灼热的亮光,“只要你能亲近他叫他离不开,秘方就到手了一半。如果他向你求婚,那就更好啦!”

小玉觉得脸上越来越烫,嗔了他一眼说:“说出这种话,你还是我哥吗?”

“我若不是你哥,就不敢说出这话了。”富安想到,如果小玉能嫁给许第一,也不失为一着高棋。当年孙权为了夺取荆州,尚且能够把妹妹孙尙香作诱饵,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效仿古人?“嘻嘻,只要能实现爹爹的遗愿,哥哥还是开通的嘛。”

“我不跟你说了!”小玉低头扭身离开里,回到他的小卧室。不知为什么,许第一那英俊潇洒的模样总是在眼前晃动,那睿智沉稳的声音总是响在耳边,公鸡啼叫了才朦胧入睡。

过了两天,许第一忽然来到南货店,请她去商量事情。她犹豫片刻,还是爽朗地答应了,跟他走到一家茶楼。待茶博士泡好茶躬身退出,她微微一笑说:“第一,我家里也能说话,值得到茶楼里多花钱吗?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许第一搓搓手,说厂房已经开工,事情多得很,还不知该从何着手呢。小玉笑了,说这么多天来,自己可是什么事情也没干。立刻又说:“你就不用绕弯子了,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真聪明,我还没说,你就猜出来了。”许第一轻轻啜了一口茶,“你也知道,如意斋是迫于战争形势,才不得不放宽要求跟我合作的。前些天看了报纸,李宗仁指挥的国军在台儿庄会战打了胜仗,日本鬼子吃了败仗,形势又有好转,我这边兴师动众开了工,就不知如意斋那边会不会变卦?”

小玉放下茶杯沉吟起来。南京沦陷之后,徐州又即将沦陷,武汉成了日军进攻的重点目标。台儿庄会战取得胜利,全国都为之鼓舞。她说:“以我之见,日军不会甘心于他们的失败,还会加倍的疯狂。周子良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未雨绸缪的道理,不会变卦的。”

“我也这么想的,听了你这么说,就更加放了心。”许第一吁了一口气,“小玉,你的见识比别人多,我想把这事交给你,请你不要推辞好吗?”

小玉用力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跟他走向工地。放眼一望,只见一群建筑工人在宽敞的工地上忙碌着。许第一忽然想起那天爹爹召见小玉,忙问她说:“小玉,那天我爹跟你说了什么?”

小玉嫣然一笑说:“也没说什么,就是拉拉家常,问我读了多少书。”

许第一踌躇起来,说爹爹多年来小心谨慎,但凡用人都要再三了解家庭底细才放心。如果爹爹问了多余的话,请不要见怪。小玉随口说,事关重大,老人谨慎是应该的。正在说着,仇兵急冲冲奔过来,老远就呼唤说:“第一快来!如意斋的机器设备送来啦!”

许第一说不出的兴奋,对小玉说:“你果然有先见之明。我还担心他们会变卦呢,他们就把机器送来了。走,我们看看去!”

小玉跟他走过去,没忘了提醒他说:“你别光记得高兴,一位外国哲人早就说了:‘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如意斋这样做,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为了你们许家糖号来的。”

“你说得太对了!如意斋从我们这里得到了利益,我们也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利益,才会有今天的合作。只要过了眼前这道坎,以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许第一胸有成竹地笑了。

仇兵笑嘻嘻地看着许第一,又看看小玉,跟着走向厂房。

厂房里一片忙碌,许家糖号作坊的工人在张胜的带领下把机器抬进厂房,高飞领着几位长沙来的大师傅熟练地把机器安装好,一边给他们讲解机器的性能和操作方法。许第一和小玉认真地听着,张胜几个领头的更是听得一眼不眨连连点头。等机器安装好了,许第一请求高飞试试机,让大家开开眼界。张胜更是急不可待,将早已备好的糖坯抬过来。

一位长沙如意斋糖厂的刘师傅把机器调试几番,让张胜把糖坯放进去,高声对他们说:“许老板,糖号的弟兄们,你们看着,只要把开关打开,你们的糖坯就会变成整齐的小块,然后自动包上玻璃纸,能够保质半年没问题。”

说话之间,他轻轻打开开关,随着机器的嗡嗡声,糖坯被切成整齐的小块,还包上了玻璃纸,源源不断从机器口掉出来。那些一向用手工操作的工人,亲眼看到一大批糖坯在转眼间就被包装好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个都欣喜欲狂。

许第一拈了一块糖高高地举起来,兴奋地说:“谢谢你们!从今天起,我们许家糖号也用上了机器生产,进入了一个新的天地啦!”

工人们的欢呼,把许盛山也惊动了,颤巍巍地一个劲朝长沙来的工人作揖,把他们请到客厅,亲自给他们敬酒。他激动地说:“我做了一辈子糖,单知道靠力气和汗水作事,今天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东西,这辈子没有白活。来,我就敬大家,一醉方休!”

小玉回到店里,富安见她脸上红喷喷的,一看就知道喝了酒,不由得酸溜溜地说:“妹妹,看你这一脸红喷喷的,可真成了许家糖号的大红人啦!看样子,我们这小店容不下你这大红人,就要站上许家的高枝了喽。”

小玉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此时也无心跟他计较,正色说:“哥,你不要不开心。我这不都是照你的吩咐做的吗?糖厂刚刚开始,事情自然多。等走上了正轨,我就能有空陪你了。”

富安笑着说:“我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不过,哥还是要提醒你,不要看戏打哈哈——替别人高兴,忘了哥让你去是干什么的。”

小玉心里突突乱跳,顿时撅起嘴说:“哥,看你说的什么话!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什么时候不该干什么,我心里自有分寸,你用不着这么一惊一咋的。”

富安只得陪上笑脸说:“好啦好啦!哥知道你心里有分寸,不再惊惊咋咋,总该行了吧?可我这心里总有点不踏实,怕你玩过了头弄假成真,那就难办了。”

小玉顿时抢白他说:“哥,你这么捏在手里怕捏死,放开手掌怕飞走,怎么能成大事?你别看着许第一好像整天离不开我,这事只有我知道,他心里只有他的糖号,还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再说,那个管家仇兵看起来挺客气,其实总是防贼一样防着我,我心里才不踏实哩!”

“这……”富安愣住了,“他不过是一个管家,还能管得了东家?”

小玉苦笑着说:“哥,亏你整天拿着《三国》不放手,今天想着学孔明算计这个,明天想着学曹操算计那个,连‘知己知彼’这一条最根本的都忘了。你别忘了,仇兵可不是寻常的管家,是什么都听从东家摆布的傀儡。据我所知,他是许第一的救命恩人,许第一把他当父辈敬重,没有经过他的同意,许第一别想作主。再说,他们背后还有一个老奸巨猾的许盛山,能让我轻易得手吗?”

富安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恨恨地说:“看来,我还是低估了这父子俩,得再给点颜色让他们瞧瞧,打破他们得意的美梦!”

小玉的眉梢轻轻一抖,连忙说:“哥,我说过,可不能再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

“怎么会呢?”富安得意地笑开了,“你不是说哥整天拿着《三国》不放手吗?哥早想出高招来了,就光明正大地跟他们干,叫他们乖乖地听摆布。”说着,把嘴巴附在小玉的耳边一阵嘀咕。小玉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点点头。

工厂正式投入了生产,分为两个车间,一个生产如意斋的糖果,另一个生产许家糖号的产品,彼此互不干扰。高飞是天然的厂长,许第一则是副厂长。许第一听从了高飞的建议,正式聘请李小玉任助理,还聘请了一个叫蒋小龙的担任办公室主任,老管家仇兵称作财务部主任,原作坊领班张胜算是车间主任。只有向望发不好安上头衔,还是想出一个后勤部主任的帽子给他戴上。这么一来,原来的小作坊就成了高沙铺第一家工厂,响起了轰隆轰隆的机器声。

工厂开工那天,所有客户前来祝贺不说,《长沙日报》和宝庆的《劲报》还派来记者采访,回去后写了文章登载在报纸上。其中以《劲报》记者的文章最令人振奋,题目是《抗战硝烟绽奇葩》,文中写道:“民国二十二年五月端午,台儿庄会战胜利的捷报刚刚传出,湘西的雪峰山下,又绽出了一朵民族工业合作的奇葩。如意斋这个湖南糖业的龙头老大,大胆挺进湘西雪峰山,跟有着‘天下第一糖’盛誉的许家糖号携手并进,两家相互取长补短,共同生产各自的产品投放市场,展示了中华民族工业顽强的活力。”

文章刊登出来,在国内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也大大提高了许家糖号的知名度,闻名而来进货的远近客商络绎不绝。看到这种情景,许盛山喜欢得两眼眯成了细缝,哪怕见了猫狗都笑嘻嘻的。许第一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工人下了班,他还要到车间里亲手配制药物,不敢有丝毫懈怠,眼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许霞天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悄悄对他说:“第一呀,你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得歇息一下才行。我看小玉这姑娘挺不错的,她又是你的助理,你何不让她帮你干?”

许第一轻轻摇摇头说:“姐,你不是不知道,秘方是我们许家的命根子,我就是再苦再累,也不能把自己的命根子交给别人。往后,你可千万别当着小玉的面说这话!”

霞天立刻明白了第一的心思:自古以来,天底下的秘方都是传媳不传女,小玉虽然跟第一有那么个意思,毕竟还没有成为许家的儿媳妇,还不能让她得知。她尽管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百事不探,事关整个家族命运的大事,还是懂事的,也就不再多嘴了。

大约半个月过去,一天早晨,他刚刚走进工厂,办公室主任蒋小龙就递给他一份电报。一看,电报是周子良打来的,说长沙、武汉和南昌各要秘糖两百件,加上株州、湘潭和衡阳几个小城市,总共要货八百件,不由得犹豫着说:“一下就八百件,这可不是小数目,抵得上许家糖号以前全年的生产总量了。我看,还是跟周老板再商量。”

小玉随口取笑他说:“第一,人家做生意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你怎么反而怕多?”

许第一把电报放在桌子上,忧虑地说:若放在以前,我当然是多多益善。可如今的形势瞬息万变,日军节节推进,武汉正在会战,南昌陷入敌军包围,沿途很不安全。万一秘糖落入敌手,还会落个资敌的罪名,可就麻烦了。这么一说,蒋小龙和小玉面面相觑,只得同意问过总号再发货。可高沙是个小镇没有电报,蒋小龙立即骑上马到武冈县城去。

蒋小龙走了,两人便走到工厂去看看。直到下午,蒋小龙才拿着新收到的电报一头汗水赶回来。周子良对许第一的应变非常赞赏,回电说武汉保卫战战果辉煌,可南昌即将沦陷,提议把南昌方面的货物加往武汉。蒋小龙对他的心思缜密十分佩服,立即安排工人发货,小玉却几分尴尬地说:“第一,我想了很久,总觉得你思路敏捷驾驭全局游刃有余,我对你不能起到助手的作用。今天的事情,更证实了我的想法,决定向你辞职。”

许第一大吃一惊,连忙说:“小玉,我并没有你说的那样能干。工厂刚走上正轨,我不能没有你的帮助。今天的事情,我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碰的巧,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小玉幽幽一叹说:“我有自知之明,不是干大事的材料,顶多也就能经营一个小店铺。你的事业前途无量,需要眼光远大的助手,我不能阻碍你的事业发展。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另请高明吧!”说完,头也不回离开了办公室。

许第一疑心她的自尊心受到损伤才赌气离开,连忙跟着她连连道歉,可她说得斩钉截铁,只得怏怏而回。等到货物发出去,已经是万家灯火,他蔫头蔫脑走到姐姐的房间。霞天说:“工厂开得红红火火,大家高兴都还来不及,你这当厂长的怎么反而垂头丧气,真是奇了怪!”他十分伤感地说:“姐,工厂开得红红火火,可小玉却向我辞职,这是为什么?”

霞天听了一怔,立刻又笑了,万分怜爱地说:“我的傻弟弟!你呀,光知道干事业,一点不懂得姑娘的心思。你想想看,她一个没有定亲的姑娘,整天跟着你一个没有定亲的男子汉,知道的说她是你的助手,那不知道的还不知会说出多么难听的话哩!这样下去,叫她往后怎么嫁人?换上是姐姐,能不向你辞职吗?”

许第一听了恍然大悟,怪不好意思地抠抠脑门笑了,踌躇着说:“姐,我早就看上了小玉,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姐,你去跟爹说说好吗?”

一听他说到爹,霞天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蓦然想起正是爹爹不顾自己的哭闹,逼着自己嫁给向望发那个木瓜脑壳,才落得鲜花插在牛粪上的结局。她幽叹一声说:“第一哪,爹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是一下子说得通的吗?”见第一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心里一动,忙又说:“你先别泄气,等我先跟爹说说,你再好好谈一谈,就说离开了小玉工厂就办不好,尽量说得严重些。我们姐弟俩齐心协力,不怕爹爹不点头。”

“好!我听姐姐的。”笑容重新回到许第一的脸上。他心里还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不对姐姐说出来:不能走姐姐的老路,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尽管远隔几十里,如意斋武冈分号老板周移还是对许家糖号的情况了如指掌。

邮差把当天的《劲报》送来,他泡上一杯茶,然后点上一支烟吐出一串烟圈,才慢悠悠浏览开来。战争年代,报纸上登载得最多的还是有关战争的消息。欧洲战场上,希特勒的德国军队横扫欧洲,隔海相望的英国惊恐万状;日军袭击了珍珠港之后,迅速占领了东南亚,半个中国已在日军的掌控之中,看来中国灭亡只是迟早的事情,自己这条路算是走对了。不过,他还是中国人,最关心的还是有关中国的消息。

“他娘的!明明是走投无路了,才逃到雪峰山下跟许盛山苟延残喘,还要往死人脸上贴金,说什么‘展示了民族工业的顽强活力’,真是放他娘的狗屁!”他气咻咻地把报纸扔在地上,用力拍响了桌子,茶杯跳起老高差点摔下地。

正在这时,娄小三畏畏葸葸走进来。他扔给娄小三一支烟,愠怒地说:“好哇!周子良跟许盛山狼狈为奸,新厂开工了,连《劲报》的记者也给他们吹喇叭,说什么‘民族工业合作的奇葩’。你说,你们当初三个人都对付不了一个许第一,还让他养成气候,这不是养虎为患是什么?”

娄小三诚惶诚恐地说:老板叮嘱要夺到秘方,才让那小子逃过一劫。老板真还要他的命,我们也不难办到嘛。周移这才消了气,给他推过一把椅子,问他有什么新情况。

“老板,好情况,许第一跟小玉闹翻了!”娄小三谄笑着对他哈腰。

“哦——他们闹翻啦?”周移眼里倏地一亮盯着他,“你们不是说,许第一被小玉迷得神魂颠倒,两人东奔西走搭上了周子良,闹腾得工厂开了工,正是他们一展身手的好机会,好好的怎么会闹翻呢?”

娄小三连忙说,他好不容易才打听清楚,这都是富安那小子出的主意。原来,富安眼看他们两家合作成功,妹妹还跟许第一形影不离,生怕赔了妹妹又折兵,逼着小玉向许第一辞职,冷不防给了一闷棍。那天小玉提出辞职回去,娄小三神不知鬼不觉跟在后面,透过窗户听到富安得意地狂笑,说许第一准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还会逼着许盛山同意他娶小玉。这样,小玉就成了许家的少奶奶。眼下,许第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巴不得有个得力的助手。按照古来秘方都是传媳不传女的规矩,小玉就会轻而易举掌握了许家的秘方啦。还是那个小玉聪明,说不能高兴得太早了,还要提防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娄小三得到这个重要消息,赶紧跑到武冈县城来报告。

“小三,你这个消息的确重要,辛苦你了。”周移点点头,顺手拿过一包烟卷赏给他,然后咬咬牙:“那小贱人说得不错,他们别高兴得太早了!富安这小子年岁不大,野心倒还不小,满以为小玉嫁过去,秘方就成了他们的,就忘了自己贵姓,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看着他咬牙切齿的神情,娄小三想到齐贵荣的下场,还想到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想要改换门庭投靠别的主子,到头来死得不明不白,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想来想去,富安办事毛躁难成气候,周移心狠手辣可不是轻易能够得罪的,便死下一条心跟随,当即恭敬地说:“老板,我接下去该怎么办?”

周移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一阵转动,心里霎时转了几十个念头,慢慢变得平静了,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又点燃了烟卷吐出一串烟圈,才慢悠悠地说:“不急,让他多蹦跶几天把水搅浑,对我们更加有好处。你忘了,孙悟空曾经大闹天宫,到头来不也没打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吗?你记住了,如果小玉真要成为许家的少奶奶,就赶紧向我报告,把她的身世抖搂出来,打她一个灵魂出窍,叫他们兄妹俩永世不能翻身,只能乖乖地听我指挥。”

“高!老板这一招真高!”娄小三满脸谄笑,“许盛山最恨的人就是齐贵荣,一旦得知小玉正是仇家的女儿,准保叫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周移得意地仰起头,轻蔑地说:“凭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也想跟我叫板,下辈子吧!”他眼里闪出狠毒的目光,阴阴地说:“许第一倚仗的是周子良,干脆给他来个釜底抽薪,再给他来个一锅端!”

娄小三知道,周子良回到长沙之后,召开了董事会宣布撤销了周移武冈分号的地位,周移对周子良恨之入骨,早就想着报复周子良了。他还察觉出,老板最近跟那个余则平不时秘密来往,隐约听钟红林说出投靠日本人的话。事关身家性命,他不敢多嘴,躬身告辞后趁着夜色离开了武冈县城,幽灵一般走向高沙。他认定自己天生不是干大事的材料,只是个打探消息的钻地鼠,只能凭着钻地打洞的本事谋取零花钱,跟着灵子胡乱过日子才是本份。

许盛山听霞天说,第一看上了小玉,还恳求他打发管家到李家去提亲,怔怔地半晌无言,好一阵才说:“他还年轻,正是闯事业的时候,怎么让儿女私情分心呢?我在他这个年岁的时候,还跟着你外公当徒弟,见了你妈都还不敢说话哩。不急,不急哩。”

“爹,第一也不小了。早让他娶上媳妇,您就早当爷爷,不是更好吗?”霞天缠着爹不离身,一个劲央求,“再说呢,工厂的事情那么多,第一这样没日没夜地忙,人都瘦了一圈,您这当爹的就不心疼?我看小玉那姑娘挺不错的,把她娶过来给第一当帮手,第一才能专心管好工厂那一摊子事,许家糖号才能更加兴旺,您就能享受天伦之乐,您就答应了吧!”

“瞧你这张巧嘴!照你这么说,爹要是不答应,就成了不疼儿子,也不晓得享福的老糊涂喽?”许盛山被她给说笑了,让她去把第一叫来,自己却亲自去叫了仇兵来。

霞天笑逐颜开,一阵风把第一叫进来。许第一在路上得知爹爹已经动心,一进门就说:“爹,糖厂离不开小玉。您想想看,糖厂跟作坊完全不是一回事,哪怕一个细小的环节出了毛病,整个糖厂就会跟着停止运转。小玉天生的细心,能够把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我眉毛胡子一把抓搞惯了的,到头来顾得了东就顾不上西,这段时间全仗小玉管理。一旦她离开,新开工的糖厂就成了一盘散沙,不行呀!”

许盛山慎重地点点头说:“我也看出了,小玉那姑娘是一把管事的好手。也许,她是嫌开出的工资低了,不妨给她提高工资看。”

许第一听出爹爹根本没有让小玉当媳妇的念头,只得单刀直入说:“爹,这不是工资能解决的!我愿意娶她,才能让她永远给我当助手。”

儿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许盛山再也无妨搪塞回避了。他不觉皱起眉一声长叹:“第一,既然你把话挑明了,爹爹也得把话挑明。娶媳妇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那是一辈子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大事情啊。你也知道,我们许家不是寻常人家,那份秘方是我们许家解不开的魔咒,既给我们带来财富,也给我们带来灾祸。你的两个舅舅死得不明不白暂且不说,你那两个哥哥至今还凶吉未卜,你自己也几遭暗算,连仇人是谁都还不知道,爹爹可是睡梦里都觉得钢刀架在脖子上,没有一刻敢放松哪!爹巴不得你能早日娶上媳妇,早日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这么大的事情,我能不慎重吗?”

“爹,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许第一连忙说,“我跟小玉相处很久了,知道她聪明能干,准能成为我将来事业上的好帮手。”

“你跟她不过是萍水相逢,就敢说‘知道’二字?”许盛山冷冷地说,“你跟她到过长沙,见过她的双亲吗?你知道她的过去吗?你知道她的家庭身世吗?爹是过来人,男子汉大丈夫,切不可为了儿女之情坏了祖宗大业!”

许第一觉得满腔的热情在逐渐冷却,再冷却,脑子里都变得一片冰凉。爹说得不错,那份秘方是许家几代人解不开的魔咒,自己也几乎成了那个魔咒的牺牲品。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爹爹为什么在中年丧妻的时候,能够拒绝灵子作继室,就因为对灵子的身世不明白。现在,这个魔咒又落到自己头上,也正是对小玉的身世不了解。这些日子,自己光记得为糖厂的投产兴奋不已,却忘了在暗中窥视秘方的奸人;自己凭短时间的交往,还对她的整个家庭和身世一无所知,就向爹爹提出要娶小玉,实在太轻率了!想到自己肩膀上担负着的使命,纠缠许家的魔咒还没有解开,他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仇兵一直没有开口,只默默地听着父子俩交谈。眼看父子俩发生了严重的分歧,他知道这才到了自己说话的时候,谨慎地说:“第一,古人说得好:‘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你要理解东家的一片苦心啊!周移是我们许家糖号那么多年的经销伙伴,现在才知道他心怀鬼胎。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小玉看上去的确很不错,可我们毕竟对她的家世不了解,为了你一辈子,也为了整个糖厂的长远利益,你还是不要性急,容我和东家多方考察再说好吗?”

许第一苦笑一声说:“仇叔,我知道您和爹爹是为我好,也是为整个糖厂好。虽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还需要小玉再帮一段时间,今天的话,请你们暂时不要让小玉得知,以免伤害她的自尊好吗?”

许盛山和仇兵连连答应,连霞天也说绝不会向小玉透露半点,许第一才回房去睡觉。

第二天上午,许第一和小玉一起到车间巡视,小玉对他说:“第一,我前几天向你提出辞职,你什么时候答复?”

“我实在不明白,你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许第一尽量克制内心的激动,“就算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不能在这关键时刻一走了之呀!小玉,等长沙那边的货物销售情况有了眉目,我再答复你吧!最好的办法,是我们再一起到长沙去看看。”

小玉不住低头捻衣角,神情很为难。许第一有心调节气氛,问她是不是有人高薪聘请,才执意要离开许家糖号?小玉大方地说:“我就能经营小店糊口,低薪都不会有人聘请,哪还有什么高薪?”许第一索性跟她开玩笑说:“那么,你准是找到了好婆家,家里人不同意?”小玉脸上一红,也干脆把话说出来:“那是没影子的事!人言可畏,我要是再跟着你,真就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啦!”

许第一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意,一把拉着她的手说:“谁说的?你要是担心嫁不出去,就嫁给我好啦!”小玉挣开她的手,转过脸说:“你快别说了!我正是为了这才辞职的。”

“为什么?你这话就更加叫我莫明其妙了!”许第一惊愕地看着她,“你说,难道我许第一浑身上下全都是毛病,叫你看不上眼?”

小玉急忙辩白说:“第一,你别误会!你是许家糖号的少东家,我不过是开杂货店的穷家姑娘,哪敢看不上你?是我有自知之明,知道门不当户不对配不上你。我感觉得出来,你和你家的秘方,是你爹爹的命根子,自从你险遭不测,你爹对不知根底的人就像防贼一样防备,你家的灵子大姐至今还孤苦伶仃,我可不敢,才要离开你。”

听她提到灵子,许第一不由得心里一痛。来到糖号之后,他听到过许多关于灵子这个女人的闲言碎语,有人说她对老爷一片痴情,也有人说老爷遭受丧妻丧子之后冷漠无情,一直是两个谜。直到听了爹爹的自白,才明白了真相。想不到小玉年纪轻轻,居然对自己家里的隐私知道得如此清楚。激动之下,他也无暇多想,当即慷慨地说:“小玉你错了!我爹爹其实是个很善良的老人,他遭受了太多的辛酸,难免有点多疑,并没有防备你的意思。只要你愿意,我宁愿放弃秘方也要娶你!”

小玉感动得涕泪交流,却转身跑开了。他奋不顾身追上去,却怎么也追不上,急得拼命大喊:“小玉,你别走!”……

就在这时,外面想起嘭嘭的敲门声。许第一挣开眼睛翻身坐起,才明白做了个恶梦。仇兵在外面大声说:“第一少爷,你是不是在做梦?该起床啦!”

许第一连忙答应,胡乱洗了一把脸,就走向货运仓库。

由于抗战的需要,宝庆那头的汽车路紧急抢修到了雪峰山下的高沙,蓼水河边的仓库里,堆放着满满的货物,每一件货物的包装箱上都印有“许家糖号”的字样。张胜带着工人,正在把一件件许家糖搬上汽车。蒋小龙仔细清点着,走过来向他报告,已经装载完成。

许第一点点头,招呼小玉和他上车。蒋小龙说:“厂长,请你稍等。刚才老东家说过,他老人家跟仇主任要来送行。”

许第一笑了笑说:“我爹也真是,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还值得送什么行哩!”正说着,果然看见许盛山拄着拐杖来了,后面还跟着背包袱的仇兵。许第一忙迎上去说:“爹,您老就回去吧。仇叔,我的衣服都带好了,您还是拿回去好啦。”

仇兵一边走向驾驶室,一边微笑着说:“第一,这是我自己带的衣服。”许第一正在疑惑,许盛山用拐杖点点仇兵,委婉地说:“你说过,糖厂刚刚走上正轨,还离不开你和小玉。到长沙去的事情,我就让你仇叔给代劳了。他是财务部主任,正是他的份内事嘛。”

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许第一只得招呼小玉跟爹爹回去。不多时,汽车轰轰地开动了。看着汽车消失在视线里,许第一和小玉相对望望,心里升起莫名的惆怅。

小玉回到家里,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出神,这让富安几分奇怪。以往,她可是一进门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的。他当即问小玉:“妹妹,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都是你!今天这个计,明天那个计,算来算去的反而被别人算计。”

富安他从小聪明,听齐贵荣感叹说,只怪自己没有读过书才败在许盛山手下,《三国演义》是一部天下奇书,学会了孔明周瑜或者曹操的计谋,就不难夺取许家的秘方。他记在心里,读书后便迷上了《三国》,按照孔明曹操的计谋跟别人打交道,不时获得小利,也以此自负。便是到了高沙之后,他也搬用了借刀杀人之计,差点借娄小三的手除掉了许第一,还使用敲山震虎收服了上辈的喽罗。今天,妹妹居然说他算来算去反被别人算计,顿时涨红了脸说:“我怎么被别人算计了?你倒给我说说看!”

小玉撅着嘴埋怨他说:你一下子叫我亲近许第一,一下子又叫我借故疏远,还让我在许第一最需要自己的关键时刻闹辞职的小把戏,满以为这样就能牵着许第一的鼻子走。现在可好了,本来许第一说好让我再到长沙去的,谁知许盛山不声不响就派了仇兵去,把我撇在一边了,连许第一都干瞪眼,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这个老狐狸,还跟我玩起上屋抽梯的计谋来了!”富安咬咬牙,“小玉别急,你再想想,你在许家当助理这段时间,许盛山跟仇兵问过你什么没有?”

小玉蹙着眉仔细回忆,自从到了糖厂,许盛山跟仇兵对她不时问寒问暖的很是关切,一会儿问过来帮忙会不会影响小店的生意,一会儿又问舅舅的身体好不好。她心里存着警惕,都能从容应对不显山不露水的。前不久,仇兵突然说他也到长沙跑过几回生意,对长沙的情况还算熟悉,顺便问家里住在哪条街。她手头正有事,便顺口说住在黎家坡。谁知仇兵对长沙的老街果真熟悉,还顺势过问是上黎家坡还是下黎家坡。她也无暇多想,说是下黎家坡。

“这可糟啦!”富安一听叫起来,“你怎么这样不小心,中了他的投石问路之计啦!”

小玉霎时省悟,仇兵这样想方设法跟她套近乎,肯定是奉了许盛山的旨意,盘查自己在长沙老家的根底。今天许盛山突然改变主意让仇兵到长沙去,不用说就是趁机调查。他这一去,兄妹俩的根底就会真相大白,别说借机谋夺秘方,想再在高沙立足都不可能了。她顿时慌了神,急忙说:“哥,仇兵快到长沙了,我们该怎么办?”

“小妹别慌,山人自有妙计!”富安两眼一转,学着戏里面诸葛亮摇羽毛扇的模样,“许盛山自以为计,却忘了仇兵的主要任务是押运货物,还要拜访周子良清点先前的货款,然后才有时间去暗访。我有足够的时间抢在他前面偷梁换柱,管教他徒劳无功!”

小玉听了喜笑颜开,赶紧给他收拾行李,巴不得哥哥立刻飞到长沙赶在仇兵前面。

高飞亲自押送第一批新糖到长沙,分发给各家分号。他很快就发现,即便没有明朝永乐皇帝御赐的“天下第一糖”招牌,这种风味独特的许家糖还是很快就赢得了顾客的青睐,销售量居然盖过了如意斋的产品。他不无忧虑地说:“东家,让许家糖盖过了我们如意斋的糖果,恐怕不是好事。”

周子良满面含笑摇摇头,开导他说:当年先祖对秘糖孜孜以求,他也曾亲自跑到高沙去,结果都无功而返,才不得不经营了这家如意斋。转眼三十多年过去,如意斋依然跳不出湖南,就因为没有叫得响的品牌呀。想想看,那“天下第一糖”是何等响亮的招牌,能够落入如意斋门下,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好事啊。许家糖销售得好,如意斋是主要的经销商,就能坐享其成,何乐而不为呢?

高飞还是不放心,说一旦许家糖号羽翼丰满,难免跟如意斋分庭抗礼,自己反而会受制于人。趁着许家现在还没有形成气候,及早控制生产技术,或者签订协议不得让别家染指经销,才能长久立于不败之地。

周子良沉吟半晌,镇定地说:这些他都想过了,实在是弊多利少。许盛山手持绝世奇方,一辈子也只能局限于高沙一隅之地,说明他只是个只能守成不能创业的人。许第一则不然,一上台就敢于远赴长沙谋求发展,他就看出许第一这人并非久居人下之人。尤其难得的是从娘胎出来就经受了常人没有经受过的种种磨练,正是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的人物。否则,就不会宁肯吃眼前亏跟他合作了。现在正是战火纷飞的乱世,雪峰山是天然屏障,尽占天时地利人和的有利条件,如意斋能够跟他们合作已属万幸,切不可节外生枝,让别人乘隙而入就大大失算了。以许家糖号目前的状况,许第一沉稳的性格,绝不至于朝秦暮楚。至于许家糖号羽翼丰满之日,就得看我们两家的诚意,还要看抗日战争胜负的天意喽。目前而言,彼此诚信共度时艰,才是我们如意斋的上上之策。

高飞听了连连点头,为自己的狭隘羞愧,懂得了老板这才叫深谋远虑,坚定了跟许第一精诚合作的决心。两人正在商议,门卫进来说:“老板,高沙糖厂客人来访。”

周子良跟高飞相互一笑,赶紧起身迎接。没等他们走出门,仇兵已拱手而入,大老远就对周子良和高飞施礼:“周老板,高厂长,仇某特意前来看望二位!”

周子良笑容可掬请仇兵上座,高飞从女佣手里接过茶杯亲手递给仇兵。没等落座,仇兵就解释说,本来少东家打算亲自前来看望的,无奈糖厂的生产重要,一时抽不出身来,就让仇兵代替向二位问好了。周子良兴致勃勃,仔细询问了糖厂的生产情况,还向他介绍了许家糖在长沙各分店普遍受到欢迎的喜讯,让仇兵乐得合不拢嘴,然后才风趣地说:“仇管家,你们少东家什么时候办喜事,可别漏掉了我的喜酒哟!”

仇兵一愣,立刻笑嘻嘻地说:“谢谢周老板的美意!您是我们许家糖号的恩人,如果少东家办喜事,理当第一个恭请,怎么会漏掉呢?可惜,我家少东家还没有说上亲哩。”

周子良大笑着说:“仇管家呀仇管家,你家少东家明明跟那个小玉姑娘成双成对形影不离了,却还对我说‘没有说上亲’,岂不是有意要漏掉我?”

仇兵连忙分辩说,少东家跟小玉一起办事,两方还实在没有谈婚论嫁的意思,让周老板误会了。灵机一动又说:“我听小玉说,她家也是制糖出身,还跟周老板是故交,想必对她家颇为相识。如果我家老爷有意于小玉,到时候,还想请您当冰人呢!”

“好说好说!”周子良哈哈大笑,“我周某别的能耐没有,对长沙制糖的同行还没几个不熟。只是女大十八变,一下子还真想不起她是谁家的女儿了。待我问一问,就会知道的。”

正说着,高飞报告说酒席已经准备好了,就把话题给打断了。仇兵听他这么说,只得放下话头,感谢周老板的盛情款待,声言今晚还要去拜访故交不敢多饮。

第二天吃了早饭,仇兵买了一盒烟来到下黎家坡西巷,看到一个老头坐在门口,便上前递过烟卷请教。那老头笑着接过烟卷,自称姓叶再问他找谁。仇兵忙陪笑说找一个姓李的亲戚,儿子叫富安,女儿名叫小玉。

“哦,你要找的原来是李糖匠。”叶爹很快想起来了,“他那人呀,原来是稻花香糖号的股东,平日里跟邻居都不大搭腔,有两年没见过他了。富安那孩子从小顽皮,倒是小玉那妹子很招人喜欢,见了我就叶爹叶爹的叫得清甜,在周南女子中学读过书,也快有一年没有见过她,门上锁着锁,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啦。”

仇兵一声长叹,说自己特意来找亲戚,想不到他们不在家。叶爹很热心,说学校里的一位周老师对小玉很器重,前不久还来打听过,兴许他能知道音讯。

仇兵谢过叶爹,便辗转走向周南女子中学。这正是放假的时候,学校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门口,便上前招呼说:“老爹,今天还在守门?”

那老头也不抬头,半闭着眼睛说:“学校放假了,你来找谁?”

仇兵觉出这老头胡子白了,脸上却没有一般老年人那样饱经风霜的皱纹,不由得心里暗暗纳罕,便向他打听周老师。那老头冷冷地说,学校放假了,老师都不在学校,你找周老师干什么?仇兵只得说:“我是从宝庆来找亲戚的,可是亲戚不在家,邻居叶爹说,周老师能知道我亲戚的下落,这才找来了。”

那老头还是没抬头,却懒洋洋地说:“既然是叶爹让你来找周老师,那么我知道了,你是来打听下黎家坡的小玉来啦?”

仇兵一听高兴了,连忙又递上一支烟说:“对呀对呀!我要打听的就是小玉的下落!”

老头把烟夹在耳朵上,咕哝着说:“小玉那妹子我知道,是个好学生。前不久听周老师说,他们兄妹俩到宝庆开店子去了,可惜了一个好妹子!”

仇兵假意埋怨说:“李家是稻花香的股东,在长沙有自己的房子,而宝庆人生地不熟的,还要大老远的跑到宝庆去开店,真是打错了算盘。”那老头冷哼一声说:“亏你们还是亲戚,连这也不知道。我告诉你吧,只怪李糖匠技术太好了脾气却不好,跟老板都敢拧脖子争论,不少人在老板面前说坏话,活生生被排挤出来,气死啦!”仇兵假意叹息了一阵,向他打听富安和小玉两个为什么不继承父业。老头冷笑说:“还继承父业?李糖匠一死,除了一座空房子,什么都没有了,用什么继承父业?我看还是兄妹俩聪明,晓得一年被蛇咬,十年不进山,干脆不再跟糖打交道,说不定还能活得更好。”

仇兵听了连连点头,又递给一支烟向他告辞。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小巷,这老头一把扯下白胡子,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却是富安。富安得知仇兵到长沙的目的,迅速赶到长沙,抢在他前面见了叶爹,说一个坏人想要算计自己兄妹俩,请他善言胡弄,然后买通了周南女子中学的门房,自己乔装改扮一番,当面把仇兵哄得团团转。他得意地说:“你想背地里算计我,门都没有!”

他正要转身离开,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便不见了,心头顿时大惊:“娘的,娄小三到长沙干什么来了?莫非他也想来查我们兄妹的底细?”当即撒开脚步紧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