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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祸起芥蒂  半江途中遭暗算

第2章 祸起芥蒂  半江途中遭暗算

书名:秘方作者名:钟连城本章字数:14699更新时间:2023-12-27 19:50:33

许盛山惊愕地看着霞天,半晌说不出话来。一张银盘脸,两道柳叶眉,杏眼里闪出单纯和热切,这是他朝夕相处的女儿。他不敢相信,这个从小到大单纯得只关心吃穿的女儿,会在这时想到糖号和作坊,这样的话不会出自女儿的口中。

“爹,您同意啦?”许霞天以为爹让自己的话意外地惊喜,欢喜得蹦了几蹦。

许盛山只能怜爱地看着女儿苦笑:“霞天,你想得太简单了。凭他的能耐,能管得了这么大的家业吗?”

“爹,你刚才不还夸他脑袋灵光吗?怎么一下子就说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许霞天失望地撅着嘴,又扭腰撒起娇来,“我就要您让望发管,不许您反悔!”

许盛山让女儿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脑袋灵光和做老板是两回事。你不知道世道险恶,爹干这行积累了几十年的经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是遭到别人算计。望发是有一点小聪明,可惜他至今连算盘都还没有学会,熬出的糖坯也不合格,今天你一句话就让他做老板,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许霞天还是坚持说:“爹,经验是慢慢积累起来的,再不让他干,怎么长经验变能干?您就让他管管事吧。”

许盛山尽量控制激动的情绪,启发她说:“要学经验,也不是一步登天的。如果望发真能有决心,就让他从作坊干起,然后站柜台、跑生意,这几样都能干得好了,我再考虑让他接替我的位置不迟。”

许霞天终于明白,哪怕自己说破嘴皮,爹也不会同意把家业交给向望发的了,一时声泪俱下:“爹,我知道你对望发不满意,我也知道望发学不到您的精明能干。爹,您怎么就不想想,您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兄弟,就算望发有一千个不是,毕竟您还得靠他养老送终呀!女儿自知没能耐帮您,也不能看着您把糖号交给一个外人!”

“外人?”许盛山大吃一惊瞪圆两眼,“我把糖号交给什么外人了?”

许霞天索性横下一条心:“您还装糊涂?刚才您在屋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您要把糖号许第一那个穷小子!”

“住嘴!”许盛山悚然心惊一声厉喝,警觉地四下看看,然后沉痛地说:“霞天,爹知道你的心思,是怜惜爹没有一个儿子继承家业,只能依靠你和望发养老送终,要好好待他。孩子,许多事是你不明白的,爹迟早会告诉你。今天的话到此为止,爹只要你记住一句话,不要把第一当外人!你不要再说了,也不要让外人得知,甚至也不能告诉望发。”

“不要把第一当外人?”许霞天知道,爹一向精明过人心细如发,绝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样的话来,脑子里蓦地闪出第一英俊的身影,依稀和爹年轻的身影酷似神肖,莫非?她抬头看看爹,见爹眼里并没有后继无人的凄苦,而是分外的机警凝重。她多年来就知道爹的脾气,火候不到不会揭锅盖,说了迟早会告诉自己,现在任怎么盘问也不能叫爹开口,只会遭到更严厉的斥责。她看看爹,见爹朝她点头挥手,懂事地慢慢退出。“爹,我记住了。”

回到屋里,向望发仰面朝天睁眼望着天花板,一见她进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迫不及待地说:“你爹答应了没有?”

许霞天怕男人生气,斟酌着说:“爹答应让你先管管作坊,再去学会站柜台跑生意,学会了再接替不迟。”

向望发生气地拍拍床沿:“我晓得他了,如今看重的是许第一,哪里还有我这个女婿?”

许霞天惊疑万分,问他说:“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向望发知道婆娘心无城府,故意气哼哼地说:“你爹那么器重许第一,我又不是傻子,还能看不出他的心思?说来说去,只怪我不姓许。”

许霞天想起爹的嘱咐,安慰他不要多心,糖号是许家祖传衣钵,倾注了爹一辈子的心血,自己是爹宠爱的独生女尚且不能继承,怎么会拱手送给一个外人?向望发这才放下一半心,抠抠脑门说:“听你这么说,我也放了心。你爹那么精明的人,怎能把祖辈传下来的衣钵交给外人呢。不过嘛,许第一办事还算得一把好手,才两个月时间,就能熬出一锅好糖来。噢,我明白了,你爹可能是利用他,反正自己掌管着秘方,谁也无奈何。”

许霞天想起爹胸有成竹的神情和郑重叮嘱,不无忧虑地说:“你能这样想当然好。我还是要提醒你自己争气,把我爹的本事多学着点,再不能游手好闲安逸下去了。”

向望发委屈地说:“你爹信不过我,难道你也信不过?这些年我也看出来了,你爹其实就掌管着秘方,别的事样样指派别人,他要是把秘方交给我,还愁掌管不下家业?”

许霞天尽管从不过问糖号的生产经营,从小耳濡目染,也知道爹起早贪黑耗尽心血,才支撑起糖号的天下,那秘方更是爹的命根子,决不是轻易能传给丈夫的。她不愿和男人说秘方,幽幽地说;“望发,如果爹真把糖号传给第一,你会怎样想?”

“我还能怎样呢?”向望发心里一硌噔,“真要到了那一天,你当然不要紧,我一不会制作二不懂经销,只怕连一个伙计都不如。”说着发起急来:“霞天你对我说真话,是不是你爹真要把糖号交给许第一?”

“不会!当然不会!”许霞天摇摇头,眼里无端地冒出眼泪来,“我就担心你不能吃苦,早早把我爹的本事学到手,早晚会有那么一天。望发,你可要给我,更要给自己争气呀!”

向望发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却想起赖光辉说的,只要把秘方拿到手,小玉就是自己的人,发誓似的说:“相信我!我会争气的!”口里说着,一只手伸进霞天的裤腰里……

这天上午,娄小三在附近村子转了几圈,用顶针小镜子从乡里婆娘们手里换回来鸡毛鸭毛之类的荒货,重新回到高沙铺,坐在树阴下守着货郎担,不时摇响手里的货郎鼓招徕顾客。远远地看到灵子从许家糖号走出来,吆喝得更起劲了:“日常百货,应有尽有呐——”

灵子扭腰走过去,笑着问他说:“娄师傅,你能应有尽有,有梨木梳子吗?”

“有有有!”娄小三连忙大声回答,“不是我夸口,高沙铺百货店里能有的我有,他们没有的我也有。灵子妹妹,是给老爷买菜去?”

“谁是你妹妹?尽想占便宜,叫人听了好不肉麻。”灵子娇笑一声,让他揭开箩盖拿出梳子来挑选。“我说小三哥,你难道就一辈子当零细客,不干别的门路?”

娄小三看着她直发呆。二十年以来,高沙铺的人就看见这个面目姣好的女子出进许家大宅,每天给许家买菜做饭,也没见她有过男人,对她有过许多猜测,却没人敢当面询问。今天,这个女人主动发问,他当即抓住机会调笑:“我不叫你妹妹,难道还叫你太太不成?我是零细客,你是女佣罢了,反正你还没嫁,我也没有婆娘,不如我俩住到一起算了。”

“想得倒美。”灵子佯装生气,拿了梳子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住脚回头一笑,“我问你,刚才说的是真心话吗?”

娄小三喜出望外咧嘴笑了:“当然是真心话!不瞒你说,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意思,可见你高傲的样子,一直没敢开口。”

“高傲?”灵子脸上显出凄楚的表情,“我一个做佣人的,送上门去都还有人看不上,还敢高傲什么呢?”

娄小三隐约听人说过,这灵子有心给老爷当填房,无奈许盛山自从婆娘去世后流水无情,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看来,这女人对自己动了春心,岂能放过自动送到嘴边的甜食?他不转眼看着灵子,嘴角挂出一串涎水,赶紧让出树阴下的阴凉地方:“灵子妹妹,你难得浮生半日闲,反正我这时候也没有生意,快过来好好聊聊。”

灵子四下一望,忸怩着挨过去,唧唧咕咕说了好一阵,把娄小三乐得不住点头,好像饿鸡啄米一般。灵子一看有人过来,赶紧拿着梳子走了。

没多久,娄小三挑起货郎担,哼着阳戏班子那里听来的《十八摸》,乐颠颠走向河湾边一座独立的小木屋。屋后面的菜园里,齐贵荣正在挥锄挖土,他大声打趣说:“老叔,别这么卖力了。你的锄头再好,也挖不出金银来,还是到屋里歇歇吧!”

齐贵荣放下锄头,娄小三也放下了货郎担,两人一起走进屋里,搬出一条长凳坐下。齐贵荣拿出水烟锅递给他,娄小三咕噜咕噜吸了好一阵,才说:“老叔,你猜得没错,许家糖号斜对面,那父女俩看不出什么苗头,可兄妹俩果然是冲着许家秘方来的。”

齐贵荣混浊的老眼里闪出异样的亮光,忙问兄妹俩什么举动。娄小三说,兄妹俩还真会钻空子,没多久工夫,就把许家的女婿弄得神魂颠倒,眼看就要钓上啦。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许家那个不成器的女婿。”齐贵荣沉思起来,说那两个年轻人他见过,妹妹小玉是百里挑一的一朵花,凭他向望发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呸!

“正是娄叔这句话!他们还是狗咬猪尿泡——一场空喜。”娄小三得意地仰仰头,吐出一串烟圈,把最新消息告诉齐贵荣,那做哥哥的自负聪明,满以为抓住向望发就抓住了秘方,谁知许盛山到底是一只老狐狸,根本就没有把家业传给向望发的意思。

“这话怎么讲?”齐贵荣吃了一惊,“那只老狐狸如今只有女婿当半个儿子,不把秘方传给女婿,难道还会传给外人不成?”

娄小三抠抠脑门,说自己听了也不信,可传出来的消息确实如此,说老狐狸看穿了女婿不能成气候,居然不惜得罪女儿女婿,从许家族人中选出一个孤儿做继承人。齐贵荣追问这消息是从谁口里传出来的,娄小三只得说,是许家女佣灵子告诉他的。不过,灵子也只偷听他们父女俩的谈话,还不能完全肯定。他接着又说:“老叔,你我当初花了那么大的心思,想不到老狐狸居然还有这么绝,如今该怎么办?”

齐贵荣脑袋里刮起阵阵旋风,恨骂几声,终于咬咬牙镇定下来,绝不能最后输给许盛山,自己再去许家灌塘老家暗访,让娄小三直接到兄妹俩的小店去敲山震虎。两人计议一定,娄小三便挑着货郎担闯向兄妹俩的南货店。

远远地,他看到小玉提了一篮子货回去,便不声不响尾随在后。

富安正在用鸡毛掸子拂拭柜台,小玉一进店,就嘴巴撅得高高的抱怨说:“哥哥,你闹得我都不敢出门了。走到哪里,都有人戳脊梁,说我贪图富贵,情愿给许家女婿做二房。”说着,低声抽泣开来。

富安大吃一惊,扔了手里的鸡毛掸子:“事情刚刚开头,怎么就闹得满城风雨?想想,会是谁泄露出去的?”

“都怪你!老想着利用那只癞皮狗。除了他,还会有谁?”

富安懊丧地拍拍自己的后脑:“是该怪我,没给他保密费封口。小玉,你别难过,吃一堑长一智,哥以后不会这样粗心的。”

小玉抹一把眼泪正要开口,娄小三闪身进店,笑嘻嘻地说:“我不要保密费封口,只讨一杯喜酒喝,好吗?”

富安大吃一惊,忙回头掩饰说:“老叔说笑了。老叔看得起小店,喝酒不难,可别说喜酒的话让人难堪。”说着,真让小玉拿酒出来。

娄小三不慌不忙坐下来,得意地说:“小李老板,光棍眼里揉不得沙子,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不光你们兄妹的话我听见,连你们的计划我也知道,就别跟我绕圈子啦。”

富安连忙陪笑给他敬酒,说老叔真会说笑话,我们兄妹小本经营面穷勉强糊口,哪有什么计划?娄小三知道他不会轻易说出来,便说自己看中兄妹俩店面里价钱合适,经常会来进货,不妨交个朋友。富安连忙答应,说兄妹俩新到贵地,仰仗娄叔的地方还多着哩,再给他敬上两杯,乐得他笑呵呵的,道谢两句,便挑着货郎担出门而去。

看着娄小三走得远了,富安忙嘱咐妹妹好好看店,匆匆向外面走去。拐过几道小巷,看到赖光辉抽着卷烟慢悠悠走着,蹑手蹑脚走过去,伸手搭在他肩膀上。

赖光辉猛一回头,发现是富安,嬉笑着说:“原来是你。这么不声不响的,吓我一跳,还以为碰上打劫的呢。”

富安忙问他,托付给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赖光辉斜起眼睛看着他说:“这件事呀,你就不问,我也正要来找你要钱呢。该我办的事已经办完,向望发正在花言巧语哄骗婆娘出面,逼迫许盛山把家业交出来,然后就娶你妹妹。你该高兴了吧?”

富安踱跺脚:“咳呀呀!钱当然少不了!我问你,事情才开头,怎么让外面的人知道了?”

赖光辉若无其事地翻翻白眼:“噢,我正要告诉你,是我说出去的。”

“是你?”富安气急败坏地嚷开了,“我一片心思托付给你,该给的钱也给了,你怎么不替我保密?照你这副德行,以后谁还敢托你办事?”

赖光辉耸耸肩打一个呵欠,鄙夷地说:“想教训我?你还嫩了点!你去问问别人,跑腿钱是跑腿钱,主意钱是主意钱,封口钱是封口钱,你没付保密费,我凭什么要给你保密?这是规矩,我老赖的规矩!找我办事,谁都得按我的规矩办!”

赖光辉悻悻而去。富安发愣之际,娄小三诡秘地出现在身前干咳,他以为看花了眼睛,用力揉揉,果然是娄小三,诧异地问:“娄叔,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娄小三眨巴着眼睛,说他来了好一阵。见富安一脸紧张盯着自己,不在意地哂笑说:“赖光辉就那副德行。你别用这样的眼光看我,我早就知道,你们兄妹来高沙开店是假,把妹妹嫁给向望发更是假,谋夺许家的秘方才是真。我说的没错吧?”

“你……”富安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心被紧紧攫住,眼前这个獐头鼠目的人简直是魔鬼,警惕地退后几步,“你到底是什么人?”

“别害怕!我是来帮你的!”娄小三向他伸出手,满脸得意的神情,“我说过,光棍眼里揉不得沙子,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实不相瞒,我盯着许家的秘方已有多年了!我看得出,你是个有心机的人,也佩服你的胆量。不过嘛,癞皮狗说的也没错,你还嫩了点,把赌注押在向望发身上,不等掀开宝盖就晓得你输了。”

看着他那深沉的目光,富安的心怦怦乱跳,不服气地瞪起眼:“为什么?你凭什么?”

“就凭你下错了注!凭你不知道许盛山是只老狐狸!”娄小三骄傲地捻着下巴上几根老鼠胡子,一针见血挫败他的傲气,然后摇头晃脑教训他,“我们和许盛山斗了多年,尚且还没得手,你只有跟我联手,才不会像东吴孙权那样,赔了妹妹又折兵。”

富安软了,这才知道小小的高沙铺藏龙卧虎,凭自己兄妹初生之犊,才开头就落进癞皮狗和这钻地鼠的股掌之中,绝不可能轻易得手。两只各怀鬼胎的手,一只发凉,一只发烫,终于握在一起。

傍晚时分,向望发垂头丧气坐在蓼水河边,富安捡起薄薄的石片贴着水面甩手掷出,河面现出一串水漂,然后坐在向望发身边说:“别泄气!只要你岳父还没有把家业交出去,你就有继承的希望。至于能不能,就全看你的本事了。当然,为了小玉的将来,我会帮你的。”

向望发满腹牢骚,说多年以来,岳父总是叫他到作坊里去受苦受累,别说秘方,连管家都用的是外人。前些天,霞天苦苦哀求,他还是不肯松口,只答应到作坊先学会熬糖再说,这样的苦日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富安怜悯地看着他说:“我要是你岳父,也会那样做的。自古都是吃得苦中苦,才能成为人上人。你吃不了苦,他怎么放心呢?事到如今,你不要再怨天尤人了,只有从别的地方动脑筋,才可能成为许家秘方的继承人。”

向望发似乎明白了,也捡起一块石片打出一串水漂,然后说:“这些天我也想通了。反正,我岳父就霞天一个养老女,他不交给我,也会交给霞天,早晚是我的天下。”

富安冷哼一声,骂他说:“你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许盛山何等精明,正是看透了你贪图享受不思进取,把家业交给你等于扔进蓼水河,才狠心从灌塘老家把许第一找来,分明是要让许第一继承家业了。这是连瞎子都看得出来的,你还在白日做梦,说什么‘早晚是我的天下’?再这样糊涂,我宁愿让小玉嫁一个本份种田人,也不会嫁一个窝囊废!”

“我不信!”向望发固执地摇摇头,“许第一就一个孤儿,我岳父不过看他可怜,才把他叫来帮忙,怎么会让他继承?打死我也不信!”

富安说,他打听清楚了,许第一是灌塘祥公嫡系,辈份正好相乎。正因为他是孤儿,许盛山收他做养子,自然感恩戴德死心塌地报答。更难得的是,许第一在族中义学读过书,来到许家糖号才两个月,就能熬出一手好糖,让许盛山赞不绝口。“你想想,你自己爬到秤上去称称自己的斤两,除了靠你爹一条性命娶的许盛山女儿,你哪一样比得上许第一?”

向望发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脸上顿时煞白瘫软了:“我明白了,总算明白了!原来那老不死的只相信许家人。真要把家业交给了许第一,我身无一技之长,那还能有我的好日子?富安兄弟,你要帮我,救我!”

“我正指望做你的舅老爷,当然要帮你,更要救你!”富安拍拍胸膛一口答应。

向望发擦一把眼泪,当即发誓,只要富安帮他设法夺到许家家业,就让小玉做正房。富安问他霞天怎么办,他咬咬牙说,从此许家糖号是自己的,她敢反抗就休了她!

“什么‘许家糖号’?”富安不屑地说,“到了那一天,你得叫‘向家糖号’,我呢,就叫‘李家糖号’!”

向望发连连点头,连忙问富安有什么妙计,快点告诉他。富安看看他并不说话,一脚将一块石头踢进蓼水河中,然后阴阴地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许第一就是挡在前面的石头,就看你能不能踢开他了。

那块石头早已消失在水里,水面上漾起一圈圈波纹,又渐渐恢复了平静。向望发恍然大悟,恶狠狠地说:“我明白了,反正有我没他,有他就没我!”

“能明白就好。”富安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向望发说起来气壮如牛,想到真要除去许第一,却不禁心惊胆战:“难道你让我杀了他?让我杀鸡,都还手打颤哩。杀人,那可是要偿命的,我……”

“闭嘴!”富安狠狠呵斥他,“我让你踢石头,可没教唆你去杀人。再说呢,这世上天天在发生死人的事,不同的死人有不同的死法。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你自己琢磨去吧。”

看着富安掉头而去,向望发心里七上八下回到家里。霞天见他一副丢魂落魄的样子,问他是不是病了,他支吾说在河边受了点风寒,脑袋晕乎乎的。霞天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吩咐管家婆灵子给熬一碗生姜紫苏汤,让他趁热喝下蒙头睡一觉。

第二天起来,许盛山吩咐说,吃了早饭,一起到武冈县城去拜会周老板,抓紧准备吧。说罢,走进房里让灵子给他备衣。

向望发回到房里,霞天早已拿出长袍马褂,亲手给他穿上。头一次穿上这东西,他觉得很不自在,解开马褂最上面的纽扣,说:“脖子像鬼掐着一样难受,还是解开自在。”

许霞天看见了,连忙又给他扣上,满脸笑容说,穿马褂有穿马褂的规矩,不光扣子要扣好,站坐都要斯文,这样才像有身份的老板。向望发无拘无束惯了,说做生意偏有这么多穷讲究,真烦人。许霞天只得耐心劝导,说佛靠金妆人靠衣妆,体面的衣着好像店铺的招牌,太寒酸了就会让人看不起。比如,这一遭去拜会的是长沙如意斋武冈分店的周老板,人家是有名望的绅士,一身随便打扮,人家只要一眼就不把你当人物了,可得给自己长长脸。

“好好好!给你长脸!”向望发焦躁起来,“将来等我当了老板,谁要穷讲究,我就偏偏不跟他做生意。”

许霞天只得叹气:“你呀!我磨破嘴皮,爹才同意带你去见世面。照你这副德行,还能将来当老板?看来,我的心血又要白费了。”

向望发还要发火,灵子过来说老爷在外面催促,只得把话咽进肚子抽身出门。只见糖号外面一溜停着三顶轿子,许盛山头戴瓜皮帽,身穿黑绸长袍,手持一条文明棍站在当街,赶紧几步奔上前去。

许盛山打量他几下,脸上显得和颜悦色:“望发,今天带你出门拜会相与,为的是让你熟悉,将来才便于联系生意。做生意,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关键在一个‘勤’字。在外面跑得勤了,便能交接新旧朋友,积累生意经验。这是我多年的心得,你再到实际中去好好琢磨吧。”说着四处张望,“第一呢?第一哪去了?”

许第一应声从轿夫中走出来:“老爷,我早来了。”

“你就快上轿吧!”许盛山从他挥手,“到武冈县城来回上百里,不要耽搁了。”

许第一走过来,诚恳地说:“老爷,我是下人,不能犯了规矩。”

向望发盯着他冷冷一笑,再看岳父时,没想到许盛山板紧脸大发脾气:“谁说你是下人了?最起码,你也是作坊领班,还不快快上轿!”

许第一不敢违命,只得诚惶诚恐钻进末尾的轿子。向望发眼里闪出怨毒的神色,大声对轿夫呵斥说:“老爷吩咐了,还不快快启轿!”轿夫不敢迟延,慌忙启轿上路。

从高沙到武冈县城,有一条宽阔的古驿道。一行三顶轿子驶出高沙,没多久便来到双壁崖。这里是有名的洞口塘,两岸高山如斧劈刀削形成千尺悬崖,下面是百丈深潭,那河水像墨一般黑,一座小桥名叫天桥,驿道便从天桥上经过。

许第一平生第一次坐轿,轿子随着轿夫矫健的步伐不住轻轻颤悠,他的心里掀起汹涌波涛。早在孩提时,他就听大人赞扬在高沙开糖号的老爷是个大善人,让族中穷人孩子能够读书识字;当他走进学堂,便有了切身的体会;正当自己卖身还债的时候,又是仇管家奉了老爷之命将自己救出火炕,让自己学会熬糖;今天,竟然不把自己当下人,还“逼迫”自己坐进大轿成为人上之人。如此大恩,自己该怎样报答呢?

向望发却怀着别一样心思,不知岳父把自己和许第一同时叫来是什么用意。轿子到了天桥之上,他伸出头,一看下面深有千丈,吓得慌忙把头缩进去,心里暗叫一声:我的老天爷,这里如此险峻,万一轿夫有个闪失,岂不粉身碎骨?想到许第一就在后面,如果他就在此处跌下,自己就少了心头大患,真就是天助我也!恍恍惚惚,似乎看到许第一的轿子到了天桥上,前面的轿夫脚下一滑,霎时之间,许第一连人带轿坠入深渊。他兴奋得连连跺脚,大声高呼:“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姑爷,你要我们停轿干什么?”轿里跺脚是停轿的信号,两个轿夫连忙将轿停下。

向望发这才省悟,刚才只是自己的幻觉,忙支吾说:“没什么,一股冷风刮进来,让我打了一个寒战。”两个轿夫哭笑不得,只得抬轿上肩。

半天过去,终于到达武冈县城“如意斋糖果行”。这是一个百年老店,古香古色的金字招牌。许盛山一行的轿子还没落下,老板周移和助手钟红林已率店员拱手相迎。

“许老板大驾光临,令小店蓬壁生辉哪!”周老板满脸灿烂的笑容,女佣奉上香茶退下。

“托福托福!”许盛山施礼坐下,然后对着向望发和许第一然后满口夸赞,“你们记住了,这位周老板,是我们许家糖号世代相与前辈,是我们许家的财神爷,往后可得多加敬重。”

向望发平日相逢的多是粗鄙,大咧咧地说一声“久仰”,便一屁股坐下翘起二郎脚。许第一则离座站起,恭恭敬敬地说:“周老前辈,晚辈愚昧,请前辈多多指点!”周老板连忙还礼,眼里迸出异样的光亮打量着他,再看看许盛山:“这位小兄弟……”

许盛山脸上含笑,顺势说:“周老板,我老了,以后难得走动。往后生意上的事情,就只能让年轻人出面了,还请多多关照。”

周老板为人精明,立刻听出许盛山的意思,哈哈一笑满口答应,满眼疑惑凝视着许第一。酒席上,周老板故意给向望发敬酒,请他以后精诚合作。他受宠若惊,三杯酒下肚便不知高低,答应价格的事好商量。许盛山连忙说:“望发,你不能喝了。”一声棒喝,他才省悟还没到自己当家的时候,惶恐地看看岳父,接过许第一递上的饭。

辞别周老板,许盛山沉着脸没有说话。向望发也不敢多嘴,闷声不响钻进轿里。

回到高沙糖号,已是夜里。许盛山一言不发径直走向内室,许第一依然回到作坊,向望发耷拉着脑袋走进卧室,霞天已经睡着了。

想起在武冈县城如意斋糖果行的亲身体会,岳父分明对周老板刻意介绍许第一,对自己却没有一点好脸色,向望发心里酸溜溜的难受。一连灌了两杯冷茶,他推醒婆娘。霞天翻一个身,体贴地说:“在外头跑了整天,早点睡吧。”

“睡?都火烧眉毛了,我饭都吃不下,你还有心思睡?”向望发焦躁地拍打床沿。

许霞天吃了一惊翻身坐起,说爹带着你拜会最大的经销相与周老板,给了你天大的好机会,怎么回来好像吃了枪药一般?向望发恨恨地说:“你别做梦啦!我都亲眼看到了,你爹带我去,其实是向客户当面交待,要他们只认许第一,我这女婿只不过当个见证。”

“我爹真的这么做?”许霞天的睡意完全惊醒了。

“不是蒸(真)的还能是煮的?”向望发气急败坏,一屁股跌坐在床上,“你要是在场,非得给你爹气死不可。周老板都过意不去,给我敬酒。可你爹,硬是当着客户不准我喝。你说说看,你爹心里还有我吗?他心里还有你这独生女吗?”

许霞天听得目瞪口呆,不觉流出泪来,满脸哀怨地说:“望发,自古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家里的事情由爹娘作主。我除了绣花什么都不会,你呢,至今连糖也不会熬,还能怎样呢?你就认了命,死心塌地到作坊学好本事吧!”

“不行!”向望发咬紧牙,眼里闪出仇恨的怒火,“我不甘心,我们不能听凭别人宰割!”

许霞天幽怨地说,这些天一直在想着爹老了该怎么办,可就是想不出好法子来自立。向望发的口里发出牙齿格格的尖利声,眼里的怒火变成狠毒的凶光:“我倒想出了一个绝办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手掌一晃,做出抹脖子的动作。

“你……”许霞天浑身打个哆嗦,紧紧盯着男人,“望发,我想不到,万万想不到,你竟然为了自己的欲望不能实现,就产生这样伤天害理的念头。我明白了,总算明白了,爹为什么不愿把家业传给你的一片苦衷。你太过份了,也太让我伤心了。”

向望发一见她眼里又流出泪水,慌忙一把搂住她说:“霞天,看你急的!我不是见你难过,跟你开一个玩笑吗?其实,你也知道我胆子小,杀鸡都两手哆嗦,千万别当真!”

许霞天见他跪在面前对天发誓,也相信他是开玩笑,怜爱地说:“我信你。望发,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会对别人说,连爹都不会。只要你干好了,爹会回心转意的。”

第二天早饭后,向望发四望无人,一溜烟钻进斜对面南货店。一进门,看见小玉在为顾客包扎东西,陪笑问“富安哥在吗?”小玉不冷不热说在后院劈柴,只得走进后院去。

富安光着膀子,身边已劈好了一大堆。举起斧头正要下劈,一眼看到向望发,明白他准是有重要事情,便放下斧头,一边抹汗一边拉过一张竹椅,不经意地招呼说:“向姑爷,你跟着岳父去了武冈县城,可是让你接管生意了?”

向望发四下望望,看见没人,才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明知老东西是只老狐狸,就不要取笑我了。富安哥,我特意来跟你商量,除掉许第一!”

富安轻轻一笑,说生意上的事好商量,你们骨肉相残的事来找我,可不敢开玩笑。说着要夺他屁股下面的竹椅推他出去。向望发夺回竹椅,急急地说:“富安哥,我都快急疯了,哪还有心思跟你开玩笑?”接着,把亲身经历一五一十说出来,老东西像交待后事一样把许第一介绍给客户,根本没有把他当一回事,往后哪还有自己的活路?

富安不动声色听着,两眼眯得细细地说:“你真的下决心啦?我提醒你一句,人命关天,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可是不相干的局外人,你自己掂量清楚了?”

“想清楚了!”向望发两眼发出锐利的光芒,“老东西交待,让我从明天起跟许第一出外收账,都是洪江、安江和黔阳那些地方。沿途崇山峻岭,到处是悬崖峭壁,趁他没防备,下手的机会太多了,可不能错过天赐良机!”

“聪明!”富安两眼睁得亮亮的,“算我没看错你!”

向望发兴奋地搓搓手,热切地说:“富安哥,只是我这个人胆子小,把握不大,你……”

富安并不搭话,手提斧头走到刚才没有劈开的一段木头前,猛力一挥,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段木头应声劈成两半。他然后笑嘻嘻走过来说:“你看看,这木头够硬的了,还是敌不过斧头。”见他眼里露出会意的喜色,便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放心去吧,只要择好日子通气,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的。谁让你是我未来的妹夫呢?”

向望发喜出望外,双手紧紧抓住富安的手,大声说:“大哥,就这样定了!”

这天傍晚,许盛山正在用手不住捶打自己的腰背,向望发匆匆从外面走回来,一进门就兴冲冲地说:“爹,今天我跟第一到山门结账,该收的款子都收回来了。”

许盛山还是捶打腰背,随口说那些地方富庶,历年的账都好收。向望发一场辛苦没能讨好,心里几份不悦,便改口说这几天跟着第一跑了几天,也长了不少见识,明白了吃苦耐劳的重要。然后问明天的事情怎样安排。

“你能明白就好。”许盛山舒舒腰,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明天的事情,你去问第一如何安排吧。”话一出口,感觉到自己说得不妥,又耐心解释说:“望发,你从小在糖号里没有出出过门,可第一自己糊口几年了,出门的经验比你多,账目也清楚,不妨让他多出一点力。你跟他一起,能学到许多东西的。”

向望发连连答应转身退出,到作坊问过许第一,便闪出门直奔南货店,故意大声发问:“老板,来两包槟榔!要新鲜的!”

富安正在煤油灯下摆弄,也大声回答向望发,将槟榔递过去。向望发一边数钱,一边压低嗓门:明天到江口去收账,大约巳时经过双壁崖。说完便匆匆离去。

第二天清早,晨雾正浓,许第一老早起床,正要去叫姑爷,却发现向望发已经坐在天井的石凳上,顿时又惊又喜地说:“姑爷,你起得比我还早啊!”

“重任在身,我敢贪睡吗?”向望发自负地大声说,尽力让屋里的岳父能够听见,然后将包袱扛上肩,“今天要跑几个地方,抓紧走吧!”

两人刚刚走了几步,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响,管家仇兵探出半截身子向他招呼:“第一,你让姑爷先走几步,我还有点事要给你交待一下。”

向望发怔了一怔,见仇兵没叫他,也不愿理睬,只问第一先去哪里。许第一不假思索,便说照昨晚商量好的路线,然后疑惑着走进仇兵住的账房。

向望发走在风景如画的山野小路上,脸上不时浮出险恶的阴笑。半晌工夫,他回过头来,发现许第一正快步追来,干脆拣一块干净的石板坐下等待。

许第一微微喘气,调侃他说:“姑爷,你还没走多远,怕我找不到路不会跟来吗?”

“没、没有啊!”向望发脸上现出紧张的神情,慌忙辩白说,“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当然要等你嘛。”立刻又问他:“刚才仇兵把你叫去,都说了什么?”

许第一笑了笑说:过去都是仇管家亲自出去,担心我们两个年轻人办事毛躁,碰上脾气不好的客户会产生冲突,让我们尽力忍耐克制。再三叮嘱我……

不等他说完,向望发便厌恶地说:“不就是‘和气生财’么?他呀,跟我那岳父一个德行,没完没了的唠叨,我的耳朵早长出老茧了。我就不信,离开他我就办不好事情!”

许第一不便和他争执,一路说些别的彼此开心。不知不觉就来到一处叉路口,右边通往双壁崖,左边通往半江,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两眼紧紧盯着前面的山崖。向望发大步走在前面右边的小路上,见他突然不走,回头问他看什么风景。

“前面山崖边有两个人,好像有刀光闪了一下。”许第一沉着地说。

“不会吧?”向望发吃了一惊,也抬起头来,“噢,准是砍柴的。山里人嘛,出门都带着砍柴的畲刀。”其实,他老早就看到了两个人。那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富安和娄小三手提马刀埋伏在双壁崖边,斜射的阳光映照在明晃晃的马刀上格外刺目。

许第一果断地走向左边的路上,笑着说:“走吧,我们到半江去。”

向望发恼怒了:“说得好好的去江口,怎么一下子又说去半江?”

许第一抱歉地对他解释说:出门之前,仇管家叮嘱,半江的杨高欠账已经整整四年了,一直在外面躲着不见面,昨天有人看见他在家。反正江口那边是个老实客户,迟几天再去也无妨,还是趁机堵住杨高,不怕他赖账不给。

向望发垂头丧气,一个劲抱怨他怎么不早说。许第一只得向他道歉,一起走向半江。

走了不久,两人到了凤凰岭下。此时烈日当空,两人在崎岖的山路上挥汗如雨,许第一脚步轻松,可向望发说脚板上打出几个血泡,一跛一瘸的不住呻吟,终于手按肚子蹲了下去。

“第一,我不行了,实在走不动了。哎哟,我的娘,肚子里……有刀在搅一样……”

许第一摸摸他的额头,也顿时惊慌起来:“哎呀!你发痧了!别动,我来给你刮痧!”

刮痧,是民间对风寒中暑之类急性毛病的常用办法,刮痧的人在患者胸前背后部位刮得通红紫乌,被刮的人往往痛苦难当。向望发最是怕痛,说那样比死还要难受,让第一想想别的办法。许第一很为难,这大山野岭的地方没个人家,他又怕痛不肯刮痧,实在没有好办法。忽然,想起前面不远处有个贺仙庙可以歇息,贺仙庙旁有一口贺仙泉,许多路上发痧的人喝了便很快好转,叫他忍耐坚持去喝仙泉。

“哎哟,我实在走不动了。”向望发哼哼唧唧坐在地上,央求第一去给他弄点水来。

许第一没法,见前面路边有一棵大树,便搀扶向望发先到树荫下歇息。刚到树荫下,却看到早有一位白须老人驻足树下。老人看着两人微笑,说贺仙泉治痧灵验,却要亲自去喝了才行,否则便不见效。向望发呻吟说,他就是爬也爬不到了。老人两眼烁亮打量他几眼,微微一笑说:“相逢便是有缘。恰好我略知穴位按摩治痧,并不要刮得疼痛难忍,不妨给这位小兄弟试试。”

许第一听了大喜,向望发也将信将疑不再呻吟。老人便在他人中穴按了几下,再抓过他的手,在虎口合谷和肘弯曲池几处穴道用力掐掐,然后在他腿上的足三里紧紧掐几下。向望发疼得不住扭嘴,连说:“谢谢大爷,肚子不痛了。”

老人看着向望发,意味深长地说:“后生,不用谢。老汉看来,百病都是邪气所致;只要脏腑没有中邪,外来邪气都好对付。”然后看着许第一说:“你这后生心眼好,看来还不懂得医道。你还要注意,小心同伴的毛病会复发呀。”

许第一连连点头,搀着惊愕的向望发,随同老人走到贺仙庙。只见庙里端坐着一尊贺仙塑像,旁边是一道清冽的泉水,向望发抢过杓子,贪婪地喝着泉水。老人问他感觉是不是好些了,他连忙说好多了,真是仙水!许第一则凝视着贺仙塑像,请教贺仙的来历。

老人捋着长长的白胡子说:这段路坎坷崎岖,都是尖利的碎石,出门人常常在这里划破脚耽误路程。那贺仙原本是个穷人,便到这里结草为庐,一边开辟道路,还一边编织草鞋施舍过路的穷人,方圆都叫他贺善人。后来他年老仙去,肉身被蚂蚁衔土安葬,结庐的地方冒出一眼泉水,过路人喝了能治百病,便尊称他为贺仙人,把这泉水叫做贺仙泉。接着,问两人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

“晚辈从高沙来,要到半江去。”许第一如实相告。

“高沙是个好地方,出好人。”老人两眼发亮,夸奖高沙铺的许盛山是个大善人,在灌塘老家办了义学,这贺仙庙也是他捐助修建起来的,“二位从高沙来,想必认识许盛山?”

许第一恭谨地说:“刚才发痧的,正是许老爷的女婿,我是老爷同族晚辈。老爷爷是本地人,请教半江杨高家怎么走?”

老人打量一下向望发,又仔细打量许第一,微笑着说:“哦,你们找杨高,想必是找他要账来了。巧得很,我刚才还见过他。你们坐船从右边进去,到了岸一问便知。”

许第一感谢老人指点,请问他住在什么地方,办完事再来登门致谢。老人呵呵一笑说:“后生不必多礼。有道是‘一片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若是有缘,你我还能相见。”说罢飘然而去。

向望发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愠怒地说:“这个老东西神神道道的,何不带我们去。”许第一若有所思,说什么都得靠自己,能够指点便足够感谢了,岂能埋怨别人?便按照老人指引的方向,前去找杨高收账。

直到傍晚,暮色苍茫,在一片汪汪的犬吠中,两人才从半江村走出。许第一舒了一口气:“杨高这人真难缠。还好,这笔烂账总算收到了。”向望发抱怨他说:“也亏了你能低三下四,反倒像我们向他讨钱似的。要是我,宁愿不要这笔账!”

许第一嘿嘿傻笑,也不和他争执,不多时便走到河边渡口。迷茫暮色之中,只见一条小船泊在渡口,艄公头上的草帽戴得很低遮住眉眼,手持竹篙站在船头。两人跳上船,向望发就催促艄公快快开船,这就要赶回高沙去。

“二位,天黑不便行船。”艄公的声音苍老嘶哑,“若不嫌弃,就到我家过夜,明天一早再送你们回去如何?”

许第一觉得艄公的话不无道理,向望发却心急火燎要连夜赶回去,把嘴巴附在他耳朵上嘀咕:“清酒红人面,財帛动人心。我们带了这么多钱在身上,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许第一怦然心动,夜色中看不清艄公的面孔,只得说家里不放心,还是连夜回去好。艄公不便多说,在船尾专心划桨。

许第一坐在船头,耳听船桨划破水面发出欸乃之声,小船沿着河面曲折前行,迤逦进入了一片峡谷。抬头一望,果然两岸大山高不见顶,一线狭窄的天空中,闪烁的星星在诡秘地眨眼,阵阵凉风扑面,透出刺骨的寒意。他心里一动,喃喃地说:“初一见光,初二见月,初三初四娥眉月,怎么还没见月亮?”

艄公摇着桨搭话说:“今天是初三,按理有月光。可乌云太重,难得见光哪。”

向望发突然问;“船家,这里河水很深吧?”

船家说:“这里连接洞口塘,听老古辈说,水性再好的人也没能探到过底。你们要是不通水性,最好坐进船舱里去。”

许第一说,自己是一只旱鸭子,爬树还行,万一落到水里就成了秤砣。于是,招呼向望发,还是坐进船舱里去。

“好,船舱好。”向望发声音里透出惊慌,刚刚直起身,忽然大叫一声;“不得了!我眼前发黑!天在旋,地在转啦!”

许第一大吃一惊,慌忙起身跨过去。就在这时,向望发身子剧烈地一晃,一头撞在他身上。许第一两手在空中抓捞,早已“扑通”落水,溅起一片水花,紧接着在水里扑腾。

“船家!”向望发吃了这一惊,眼前不黑,头也不晕了,大声惊叫起来,“有人落水了,快、快救人!”

“别慌!”船家镇定地抓过长竹篙,迅速递给他,“你看清了,伸过竹篙让他抓住,我调过船头,就会没事了。”

向望发一言不发,两眼瞪得圆溜溜的,紧紧抓住竹篙举过头顶,瞄准在水里挣扎的许第一,嘴里发出狞笑,狠狠地扎下去。就在这时,船身猛烈地晃动,向望发手里的竹篙扎空了,自己差点栽在河里。原来,艄公奋力扳过了船头,一个箭步抢上来,夺过向望发手里的竹篙,准确地伸到许第一身边,大喝一声说:“抓住竹篙!不要慌!”

说话之间,许第一果然抓住了竹篙。顷刻间,许第一被拉上船,艄公这才回过头斥责向望发:“你这人是怎么搞的?竹篙扎下去,还能救得了他吗?”

“对不起!都怪我救人心切,忙手忙脚不会办事。”向望发劈了自己一个耳光,“船家,多亏了你救我兄弟一命!万一有个长短,我真不知道回去怎样向爹交待。”许第一忙说:“不怪你,怪我自己不小心。”

船家让他们坐进船舱,疑惑地说;“你俩结伴而行,到底彼此什么关系?”

许第一喘着气说:“向姑爷是老爷女婿,我是糖号作坊帮工的同族晚辈。老爷爷,您的救命大恩,晚辈永世不忘,请您告知尊姓大名,容我日后报答。”

“施恩不图报,后生不必多礼。要说报答的话,我曾受过许盛山的大恩,也至今没有报答呢。”

艄公呵呵大笑,随手摘下头顶草帽。两人一看,居然是白天那位治痧的白胡子老人,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