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雨欲来 谁堪糖号继承人
书名:秘方作者名:钟连城本章字数:14363更新时间:2023-12-27 19:50:33
位于雪峰山下的高沙镇,狭窄的街道两边店铺林立,在这众多的店铺中,“许家糖号”有如鹤立鸡群,融进了高沙铺老少的心中。那些老迈得没了一颗牙齿的瘪嘴老头老太太,都记得还在他们牙牙学语的时候,这高沙铺就有了“许家糖”,最爱吃的也是这“许家糖”。他们甚至还说,即便没有钱,嘴馋的时候,只要到“许家糖号”的金字招牌下站一站,都觉得口舌生津浑身长出精神来。这么好的糖,怎么会不招人喜欢,生意怎么会不好呢?看看那青石板铺就的古道上走向云贵的挑夫担子,再看看蓼水河边码头的船只,有几个不是来买“许家糖”的呢?几个有见识的,甚至还说得出,早在“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不久的时候,这高沙铺就有了“许家糖号”的金字招牌,十足的百年老字号哪!
“许家糖号”斜对面,有一家外地来的余姓父女,经营上海天津出产的红红绿绿的糖果,生意却十分清淡。当地的闲人,没事了也喜欢到他们店面里聊天,调侃他们说:就是上吊,也得找一棵合适的树挂绳子,你们到“许家糖号”对面来卖糖果,岂不是找错了地方?他们也不敢生气,向他们陪笑脸,说自己并非有意和许家争生意,就是想来沾沾光捡漏罢了。这些本地闲人便呵呵大笑,说许家糖的奥秘就在秘方上,许家先祖来到这雪峰山下,寻找雪峰山神奇的草药秘密配置,那些出没于山岚烟瘴之地的挑夫货郎,个个随身携带着许家糖,再厉害的烟瘴也不怕;还有广东福建那些出海的,船上带着许家糖,在惊涛骇浪间也不会晕船,这才是宝贝哩!即便是不用秘方配置的普通糖,那也是落口消融,适合没有牙齿的老人孩子消化。要不,别人怎么肯不远千里到我们高沙来?你们还是掂量着另找门路吧!那姓余的父亲听了却坦然说,许家糖固然神奇,毕竟不进山也不出海的人多了去,犯不上花高价去买许家糖,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也不愁能够养家糊口。那些打趣的闲人都对他们另眼相看,说到底还是你们精明,果然很有门道。另外一家则是兄妹俩,开的一家南货店糊口。
斜对面开了两家店铺,“许家糖号”的老板许盛山并没有心思去留意。四面八方的商客来临,这都是他的衣食父母,一天到晚满面笑容迎来送往,还有作坊里的生产必须指点,亲自掌握配置药物的关键环节,都需要时间和精力。他今年已经六十,在别人,早已是享受儿孙绕膝天伦之乐的年岁,可他不能,样样都得亲自操劳。
端午过后,前来进货的比平时多,正午时分,才打发了最后一个来进货的客人。许盛山倒背着手在铺子里巡视,管家婆灵子悄悄走到他身前,轻声说:“老爷,老管家有请。”
一听老管家有请,许盛山不禁皱皱眉。许家多年的规矩,他只掌握制作配药的关键环节,其他如接待前来进货的客人,生意账目和伙计生活劳作的繁琐事务,全都交给管家许盛榜管理,许盛榜能够作主,用不着请示他便可处置。犹豫片刻,他还是走向账房,轻轻推开门。
账房里光线比较暗淡,满头白发的许盛榜在房里来回踱步。一看账本整整齐齐摆在书案上,凳子上放着一个青布包袱,许盛山就意识到,许盛榜毕竟还是不顾自己的一再挽留,决意要辞职回家。霎时间,几十年风雨同舟的坎坷岁月涌上心头,他不禁心里一酸。四目相对,还是许盛榜首先打破难耐的沉默:“东家,不是盛榜无情,实在是年老力衰,不能再占着这个位置,影响东家的事业啊。”
“老哥哥,快别这么说!”许盛山连忙将他按在椅子上,眼角浮出泪花喟然一叹,“说来还是我不近人情,舍不得放您回家颐养。也怪一时难以找到可以替代您的人,一拖就拖了这么多年。天下自古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再不能忍心让您七十高龄给我卖命了!”
“盛榜深谢东家体谅!”许盛榜转身鞠躬,深情地看着东家,说自己心里始终记着东家的重托,悉心考察多年,认为仇兵是代替自己的最合适人选。此外,历年往来账目,没有收回的货款,以及没有付清的原料款,全都一一登记在账,只等仇兵来了就能交割清楚。
对老管家的建议,许盛山完全赞同。在他心里,早就把仇兵作为能够信赖的得力臂膀,安排仇兵管理作坊,是公认的内管家。有了内外两个得力臂膀,“许家糖号”才能蒸蒸日上。眼看仇兵接管账房,管理作坊生产的内管家便缺乏得力人选了,他请老管家倾心建议。
许盛榜感动不已,热心地说:“东家,盛榜朝夕相处,自信知道东家早已属意姑爷,只是踌躇未决而已。”见许盛山微微点头,他才继续说:“自古上阵还得父子兵,尽管姑爷有其所短,但毕竟是至亲骨肉,还得委以信任加以磨练才好!”
“嗯。事已至此,也只能这么办了。不瞒老兄您,我终究对他不敢放心呐。”
许盛山微微叹气,正要打发人去把仇兵叫来,却听到外面传出一片争吵之声,隐约是有人要闯进却遭到伙计的阻拦,连忙向门外走去。没等走出门口,一个伙计惊慌进来传报:“老爷,一个汉子闯进来,自称是百乐门赌场的看护,口口声声要见老爷。”
许盛山身在生意场,信奉的是和气生财,尽管心里不悦,还是吩咐让来人进来。没等伙计出去传话,一个浑身横肉的汉子已经旁若无人闯进来,两手叉腰斜着眼睛说:“稀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许家还敢放刁?看来,你就是向望发的岳父许盛山喽?”
许盛山见他出言无状,还是拧紧眉头吩咐伙计敬茶,不软不硬地说:“我就是许盛山。许家和百乐门向无生意来往,敢问欠了你老板什么钱?”
“嘻!”那汉子推开茶杯,歪着脑袋打量许盛山,“许老板说得没错,您当然和我们百乐门没有生意来往。可是,你女婿向望发今天输得一身赤膊只剩下短裤,还欠着我们二十块大洋,该能算欠了我百乐门的钱吧?你如果还想要女婿,最好拿钱去赎人!”
那赌场看护冷笑着扬长而去,许盛山气得嘴唇直哆嗦,看着许盛榜说:“老哥哥,您现在亲眼看到了,那个孽畜如此不争气,我岂能还把他作靠?罢了罢了,您此番回去,烦请再看看第一那伢崽。”
许盛榜明白东家的心思,这是许家的核心机密,多年来就着意栽培族中贫苦孤儿第一,还资助他进学校读书,是东家深谋远虑的传人。当即劝慰东家,姑爷虽然辜负了东家栽培,终究年轻人难免有犯过错的时候,还不能过于深责,要给他痛改前非的机会。
“深谢老哥哥指点,盛山铭记在心!”许盛山请他多等两天,不得不到赌场去一趟,给女儿稍存脸面。
百乐门赌场里,一群赌徒围着赌桌,紧紧盯着宝倌手里倒扣着的小碗在使劲摇晃,骨质的色子在小碗里发出悦耳的叮当声,他们一个个眼里布满通红的血丝如醉如痴。随着和和倌倌的大声吟唱,一堆堆银钱和皱巴巴的票子被刮进庄家的银斗,输了的赌徒唉声叹气捶打自己的脑门。向望发只剩一条短裤,被挤出押宝的赌桌,伸长了细瘦的脖子看见侥幸赢了的赌徒伸出胳膊将赢来的钱搂向身前,使劲咽唾沫。
看着别人赢钱,自己却没钱下注,他涨红脖子使劲推开两个垂头丧气的赌徒,“啪”地一掌拍在赌桌上:“我再来一把!就押上我的短裤,抵两块大洋!”
那个刚赢了钱的赌徒名叫赖光辉,瞥了他一眼哂笑:“人家都愿赌服输,你还是算了吧!你这短裤,一块大洋能买一大堆。最好回去,向你婆娘手里讨了私房钱再来!”
向望发的脸涨得像茄子,口里唾沫横飞直嚷嚷;“你不要门缝里看人!老子输了短裤还有屁股,凭我许家女婿的屁股,难道值不得两块大洋?”
赖光辉笑嘻嘻地重新打量他,说他的光屁股一钱不值,不过嘛,他岳父老子倒是个体面的人,家里有的是钱,不会这样不要面子。说着,将两块大洋排过去,说向姑爷的短裤自己要了。他这么一说,提醒了别的赌徒,张三肯出三块,李四愿出五块争执开来。赖光辉两眼瞪得比鸡蛋还要大,蛮横地拍响桌子:“操你们娘!生意是我先讲成的,老子就出五十块!谁敢再争吗?哪个有命不要的就出来!”
赌场的赌徒都知道,这个赖光辉是高沙铺出名的泼皮光棍,敢跟自己爹老子动刀干的,谁还愿意和他翻脸?闹哄哄的赌场出现短暂的寂静,纷纷放弃竞争调转眼光看着赌桌。和倌趁势高声吆喝:“就要开盘了,愿赌的赶紧押上!左边押大,右边押小,犹犹豫豫就失去机遇,想要赢大钱的趁早打定主意喽!”
众赌徒紧张得满头汗水,见摇动色子的宝倌盯向押大的左边,猛然想到他狡诈如狐,争相把钱押到押小的右边。向望发心里无底,想到自己刚才就是误信宝倌的眼神输得精光,稍一犹豫,咬咬牙押向宝倌眼神相反的方向。
那宝倌谁也不看,半闭着眼睛,两手高高举过头顶尽力摇晃小碗,只听得色子碰撞的叮当声动人心魄,每个赌徒都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突然,宝倌停止了吃力的摇晃,“咚”一声将小碗搡在赌桌上,然后轻轻掀开,又是一阵毫无表情的吟唱:“两个六点,押小的输!”随着便是和倌将所有的钱刮进钱斗,赌徒才发出绝望的惊呼。
向望发垂头丧气,下意识地捂着裤裆。赖光辉得意地走到他身边,阴阳怪气地说:“向姑爷,自古赌场无父子,我给了五十块白花花的大洋,只怪你手气太差,还是自己脱下来吧!”
那些赌输了的赌徒仿佛抽了大烟,一个个尖声怪叫,叫他把短裤脱下来,给他们冲冲晦气。向望发生怕赖光辉动手,吓得夹紧腿根连声央求,立刻回去向婆娘讨钱,只求别让自己赤身露体丢了脸面。赖光辉只管冷笑:“刚才说得明明白白,你的短裤押给了我,还想赖账不成?你先脱下来,我才有把柄向你婆娘要钱!”
向望发看着他一步步逼近,别的赌徒也趁机起哄,自己不敢破坏赌场规矩,只得含泪慢慢褪下。刚露出半边屁股瓣,忽然听见赌场刘老板谄笑着叫“许老板”,慌忙回头看时,果然岳父铁青着脸走了进来,顿时瘫软在地。
“刘老板,许某家门不幸,请你高抬贵手稍存脸面。”许盛山也不看他,答应偿还女婿欠下的赌账,赌场刘老板得了言语,便让人把向望发的衣服退还给他,一边让人跟着翁婿俩前去要回钱来。
向望发哭丧着脸跟在岳父后面,沿途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更加不敢抬头。过了拐弯处,看看就要到家,突然抢上前去“扑通”跪下:“岳父大人,今天我鬼迷心窍,请您看在我爹的份上原谅我吧!”
“滚起来!你别给我提你爹了!”许盛山气得心如刀绞,狠狠踢了他一脚。
向望发的爹老子向至诚,原是许盛山的作坊领头师傅,有一手不错的拳脚工夫。一次到黔阳收账回来的途中遇到劫道的土匪,他让东家抄小路逃走,自己拼力跟土匪搏斗,不幸被土匪杀害。许盛山不忘向至诚舍身相救的大恩,回来就宣布小望发是自己的女婿,年满十六便早早完婚,对他百般呵护寄予厚望。想不到他好吃懒做也就罢了,竟然进入赌场还把把短裤输掉,让自己颜面扫地灰心绝望。
向望发又苦苦哀求,倘若霞天得知自己进了赌场,准会伤心难过,还会不准他进房门,千万不要让霞天知道。许盛山不理不睬,正要绕他过去,却见小巷里迎面走出一个身影挡在前面。
“嘻嘻,盛山兄何必动怒?不就是输了几个钱吗?人生在世,就为的吃喝玩乐嘛!”
抬头细看良久,才认出竟然是早年的师弟齐贵荣。转瞬之间,当年英俊潇洒的师弟变得苍老憔悴,瘦削的脸上骨多肉少,如果不是他招呼,真不敢相信会是师弟。
许盛山吃了一惊,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袭上心头:就在他新婚的当天,师弟齐贵荣突然卷起铺盖闹着要离开。他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师弟,请师弟喝了喜酒再走不迟,新娘罗梅姑却将他叫进屋里,让他拿出两百大洋快快将齐贵荣打发走。齐贵荣接过大洋劈面撒进堂屋,在一片叮叮当当的天女散花中仰天狂笑:“许盛山,罗梅姑,你们两口子别得意得太早了,早晚有你们悔断肠子的时候!”
亲戚朋友不知这个师弟为什么在这新婚大喜的时候反目相向,尽力好言劝告无效,眼看着齐贵荣恨恨而去,揣着小心争相庆贺。从那以后,齐贵荣行踪不定,偶然看到他来往于武冈县城和高沙之间,彼此心存芥蒂,许盛山忙于自己的事业,也无心多加打听。想不到,就在自己女婿当众出丑的日子里,他突然像幽灵一般出现在眼前,分明还对自己的情况居然了如指掌,不由得暗暗心惊。
“噢,原来是师弟。”许盛山只得强打精神上前招呼,“多年不见,你过得还好?”
齐贵荣目光阴沉上下打量着许盛山,脸上的肌肉不时抽搐,慢慢换成悲天悯人的语气:“是有多年不见了。岁月无情,转眼都是六十的人,想想这人活在世上,真他娘的没意思!”
许盛山琢磨着他的话,随口说:“既然来到世上,总得有点意思吧。”
“意思?”齐贵荣盯着他,忽然纵声大笑,“多少人费尽心机明争暗斗,好不容易挣下了金山银海,眼看到头来还是落进别人手中,他还‘意思’得起来吗?”
许盛山听出他的话暗含讥讽,也反唇相讥:“这叫‘道不同,不相与谋。’多年不见,师弟居然成了哲人啦!”
齐贵荣倒背过手来,仰起脸看天:“哲人谈不上,多少有点体会罢了。比如你我老哥俩,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学艺,如今一个过得风光体面,另一个却落魄潦倒,你说说,那落魄潦倒的能甘心吗?”
许盛山明白,齐贵荣至今还对自己耿耿于怀,只得陪笑说:“师弟,孔夫子说得好:‘五十而知天命’。你我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还是彼此心平气和,安安生生过日子吧!”
“天命?”齐贵荣两眼如同锥子一般盯着他,突然拍掌大笑,“说得好!说得底还是老天爷最公平,让你发财,让我后继有人,把我们哥俩扯平了!”说着又阴损地地咬咬牙:“盛山兄,有钱还得有人花啊!你忙忙碌碌一辈子,到底给谁作功德呢?”
许盛山会不咸不淡地一笑:“不劳师弟操心。给谁作功德都行,反正不会姓齐!”说罢转身而去,反倒把齐贵荣愣住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辞职归田的许盛榜又来到高沙“许家糖号”。见到他,许盛山格外高兴,忙吩咐管家婆灵子准备酒菜好好招待,把他带进书房。
“东家,上次所托之事,老朽已经打听清楚。”不等东家开口,许盛榜就迫不及待开言。
许盛山眼里一亮,亲自给他倒茶,说别叫东家,老兄老弟几十年了,还是叫盛山亲切。许盛榜笑呵呵的,说多年叫惯了改不过口来,再说这是规矩,不能让年轻人听了笑话。许盛山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再客气,让他把打听的情况告诉自己。
许盛榜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回到老家灌塘,举目四望,但见山坳里一座村落,散落着近百户人家,仍然是往昔半是瓦屋半茅棚的模样。村子正中的青瓦灰墙,是灌塘许家宗祠。经许盛山提议,许氏家族两百多人口贫富不均,不忍穷苦人家子弟都是睁眼瞎,自己没有别的能耐,请先生教书的开销归自己出了,所有许姓子弟,务必让他们喝一点墨水,以免世代文盲。他的倡议得到族中老少拥护,便在宗祠里开办了私塾,响起琅琅读书之声,顽皮孩子渐渐有了出息。许家族人对此十分感激,都夸盛山是个善人,对许盛榜也格外尊重。他不忘东家的嘱托,打听许第一,回答的都是“可惜”……
“大家‘可惜’什么?”许盛山满脸急切,“莫非那孩子……”
“那孩子聪明过人,可惜这两年命不好!”
许盛榜放下茶杯,说许第一也和别的孩子一样沾东家的光,在私塾读了四年,教书的赵先生对他很是器重,着意向蓼湄学校推荐又读了两年。在乡里人家眼中,也算得上半个秀才了。可惜毕竟家境贫困,尽管喝了墨水,也和别人一样要砍柴换米艰难度日。偏偏心高气傲,夜里就着松明子咿里哇啦读书,白天进山砍棒子柴图个好价钱,竟然向王老五借来十块大洋给老母置办上等棺材。许盛榜听了暗暗纳罕,觉得这孩子志向不凡,便抽空四处闲逛,要见识这个身居下贱心比天高的年轻人。
那天早饭之后,果然在路口碰见许第一。仔细打量,许第一长得面目清秀双眼炯炯,破旧的衣裳系一块粗布汗巾,手拿柴刀肩扛扦担而来。远远见了许盛榜,彬彬有礼招呼过了,便转身往进山的路上走去。村里年长的都叹息,说孝顺归孝顺,眼看就二十的人了,家里锅都揭不开,随便买一副薄皮棺材也就罢了,要借钱买什么上等棺材沤土?不如攒几个钱,娶一个穷苦人家的妹子成家是正经。另一个年轻人说,这叫人各有志,第一这样做,自然有他这样做的道理。还说,如今许家在学堂里读过书的多了去,他不愧就叫第一,能写会算的,没准哪一天盛山老爷高兴了,让他去帮忙,不就出息啦?几个年长的也被说笑了,又议论起许盛山来,创下那么大的家业,没能留下一个继承香火,好人没得好报,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许盛榜听了心里一动,想起东家嘱托,便不动声色,坐在老槐树下等待许第一归来。晌午过后,许第一果然也来到老槐树下歇息。许盛榜有意打动他,说砍柴度日并非长久之计,问他是否有意去高沙铺糖号帮忙,自己还能向东家美言促成。不料许第一拱手相谢,却说老娘无人照顾,不敢朝夕相离。许盛榜点点头,听得屋里呼唤回家吃饭,便起身回家。才走不远,忽听得第一大声呼叫:“盛榜伯伯,您掉钱了!”
回头一看,许第一手拿四块大洋,气喘吁吁赶来。他端详片刻,轻轻摇摇头,说自己多年给东家管帐清操自持,身上从来没有带钱的习惯,这钱不是他的。许第一抠着脑门,说村子里住的都是穷人,即便有钱也不会揣着大洋,我去还给谁呢?许盛榜慨然一笑:“既然找不到失主,就是你的运气。听说你给老娘置办棺材借了债,就用来还债好啦!”可许第一执意不肯,说赵先生教诲“临难毋苟免,临财毋苟得”,还是交给先生让给孩子买点笔墨……
“这么说,他真给赵先生……让孩子买笔墨了?”许盛山眼里闪出异样的光芒。
“是啊!我也十分意外!”许盛榜尴尬地点点头,说其实哪四块大洋是自己故意放在地上考验第一的,想不到他竟然能欠债之中毫不动心,就当自己捐献给族中子弟了。
“想不到,您老兄也会有失算的时候!”许盛山兴奋不已击掌赞叹,“难得!难得啊!”
“东家,还有更难得的哩!”
许盛榜也笑了,说这事传出去,村里老少都赞叹。那债主王老五听了,当晚便带了手下来到许第一家收债,见他卖柴回来坐在灶门前吃饭,碗里只是两个酸萝卜,当即调侃说:“第一,日子过得好安逸!听说你有钱捐献给义学,我那笔钱应该还了吧!”第一陪着小心,说他拾了四块大洋不假,自古君子爱財取之有道,不是自己汗水换来的钱,一时找不到失主,只好交给义学给孩子买点笔墨。至于借下的钱,到时候一定连本带息一起归还。王老五变了脸咆哮,骂他打肿脸充胖子,放着欠了的钱不还,反倒学许盛山摆阔气捐献起来,可不能拿自己的钱给别人打水漂。早早还清了便罢,若是不还清就要把他老娘的棺材抬走抵债。许第一听了双眉倒竖,当即拿出菜刀,大声说:“我许第一堂堂男子汉,说什么时候还,就能什么时候还!今天还没到债期,谁敢抬老娘的棺材,我就跟谁拼命!盛山老爷是许家族人的光彩,岂能容你恶言污辱?”那王老五被他的气势震慑,自觉理亏,只得灰溜溜走了。
“痛快!我许家有这样的后人,真正痛快!”许盛山两眼炯炯,拿出珍藏的药酒,给许盛榜满满倒上一大杯,向他表示感谢。眼珠子一转,请他过几天把第一带来见见面。
“这……”许盛榜沉吟之间,脑子里霎时转过许多念头,终于还是摇摇头,“东家,实在不能由我出面。您想想,我们灌塘那么多许家子弟,和东家您同一个祖父的便有八个,第一毕竟还在五服之外,突然挑出他来,我还能过安稳日子吗?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许盛山霎时省悟,在家族里自古讲究疏不间亲的规矩,倘若贸然将第一招来,别说许盛榜,自己首先就不得安宁。赶紧向许盛榜道歉说:“怪我光顾着高兴,一时糊涂疏忽了。好吧,过两天我让仇兵出马。在此之前,还请老哥哥守口。”
许盛榜隐约感到,东家有一项重大决策,自己置身其中理当慎密,连忙点头应允。
仇兵匆匆赶到灌塘,听到的却是惊人消息:许第一的老母去世,再向王老五借债操办丧事。王老五十分刁钻,非得他写下丧事一过就要偿还的文书。许第一咬咬牙写下文书,将老母安葬了,便由着王老五监视,到高沙铺卖身还债去了。他不敢迟延,马不停蹄折回高沙铺寻找许第一。
果然,闹市区的十字街头,围满看热闹的人在交相议论指指点点。听得一个人大声说:“这是一个孝子,谁来行行好吧!”立刻有人说:“这年月,自己一家的肚子都填不满,谁还买一个肚子回去?”更多的是同情叹息声。
仇兵赶紧拨开人群挤进去,只见火辣辣的阳光下,一个年轻男子跪在当街,脖子上挂着一个纸牌,赫然写着:“只为安葬慈母欠下重债无力偿还,自愿卖身三年。求能出大洋二十五块的善人,做牛做马,听任驱使绝无怨言。”下面一行小字:灌塘许第一。
“起来起来!”仇兵一把摘下他脖子上的纸牌,“快跟我走吧!”
王老五横脸阻挡说:“这小子欠了我二十五块大洋,自愿卖身还债,哪有这样的便宜事?”许第一眼看两人就要争吵起来,恳求他说:“先生,我跟您素不相识,还没找到买主,请您别找麻烦。”
仇兵掏出一把大洋,拍在王老五手里:“不就二十五块吗?你把借据给我!”王老五赶紧鼓腮吹气,将每一块大洋放在耳边细听,然后把借据交给仇兵。人群里立刻响起议论,有人认出买主是“许家糖号”的新管家,高沙铺那么多作坊,就数许家糖号开给工人的工资最高,平常人很不容易进去做工,这年轻人交了好运喽,说着渐渐散去。
许第一不敢发问,低头跟着仇兵,不多时便走到糖号客厅,恭恭敬敬站着。
许盛山紧紧盯着眼前的许第一,不时询问他家里情况,问得最多的是在学堂里读了什么书,可曾学会算盘,然后责怪似的说:“第一,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就不跟我说一声?我好歹还有点虚名,论起来还是父辈,能眼睁睁看着你卖身还债吗?”
许第一惶恐地说:“请老爷见谅,并非第一不知好歹。第一家境贫寒,承蒙老爷义举,才有幸读书识字,至今无以报答,自觉无顏,岂敢再来惊动老爷?我身受老母养育之恩,奉养不周,还落得有辱门庭,请老爷体谅。”说着,扑簌簌掉下眼泪。
许盛山感慨地说:“这是大义大孝,别人学都学不来,实在让我感佩,岂能不体谅?”
许第一赶紧说,自己没有别的能耐,从小吃惯了苦,承蒙老爷收留,一切听凭老爷差遣。许盛山笑着摆摆手,说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先别说差遣的话,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吧。突然,两眼烁烁看着许第一:“你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吗?”
许第一赶紧回答说:“先母曾说,是民国十一年十月……初……”说着抠起脑门来。
“初八午时,对吗?”许盛山眼里一亮,替他说出来。
许第一大吃一惊,怔怔地说:“老爷,您怎么会知道?”
许盛山眼里显出沉痛的神情,喃喃地说:“拙荆就是那一年弃世的。这事说来话长,还是以后再说吧。”说着,让仇兵带他去洗个澡,再把衣服换了,有事听从仇管家吩咐。
“第一深谢老爷!您救我出了火炕,给我安身立命之所,如同再生父母,请受我一拜!”
许第一当即翻身下拜,咕咚咕咚磕了三个响头。许盛山老泪纵横,正要上前搀起,末了又长叹一声,挥挥手让他起来。
那天,齐贵荣在赌场外面的街口堵住许盛山,一顿冷嘲热讽离去,满心说不出的惬意。他觉得,许盛山看上去沉稳镇定,其实是外强中干,所以这些天来接连在高沙铺四处转悠闲逛。
这天他正要出门,许久不见的娄小三上门来了。他深知这个娄小三为的是来揩油,也不说破,把他带到一处僻静的小店,要了两碟鱼肉外加一碗豆腐,和他碰杯饮酒。
“许盛山啊许盛山,你死死守着那个秘方,看你还能支撑多久!”齐贵荣仰天大笑,“你想指望女婿继承衣钵,总算知道他是糊不上壁的稀牛粪,就等着别人收尸吧!”
娄小三谄笑着给他倒上满杯,说这都是老叔的妙计,叫许盛山断子绝孙。不然的话,秘方还得由许家一代一代传下去,你我哪有指望?齐贵荣冷笑一声说:这叫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绞尽脑汁等了二十年,就等的这一天。
“老叔,为即将到来的成功,小侄敬你一杯!”
齐贵荣仰脖子一饮而尽,问他高沙铺近些日子有没有新的情况。娄小三搔搔脑门,忙说向望发在赌场把短裤输掉,许盛山气得要死,整个高沙铺都在议论纷纷。齐贵荣撇撇嘴,说自己早就知道了,算不得新闻。
娄小三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拍拍自己的脑门:“噢,我想起来了。向望发被婆娘一顿臭骂,也不情愿到作坊里去受苦受累,有事没事到斜对门南货店转悠,看样子,想要打小玉姑娘的主意哩。”
“什么?他敢吃了豹子胆,想要打小玉的主意?”齐贵荣气急败坏,连忙要他把知道的情况说出来。
娄小三不知他为什么发急,心里暗笑,便把自己了解的情况告诉他:
那天,向望发情绪沮丧从“许家糖号”出来,赌友赖光辉安慰他说:别这么垂头丧气的,自古赌场失意便能情场得意,你将有桃花运啦。向望发恼怒地说,上次连短裤都输得精光,被岳父骂得狗血淋头,一肚子气没个出处,别来惹我。赖光辉陪笑说:你是许家姑爷,我哪敢惹你生气?今天是认真给你指点,报答你泰山大人那五十块大洋来的。向望发看出他不像开玩笑,便问赖光辉怎样指点。
“斜对面那个南货店,你不会不知道吧?”赖光辉神秘地说,“你的桃花运就在那里。”
“你说的是小玉姑娘?”向望发果然两眼发亮,“我倒是见过,长得像天上的仙女,见了谁都笑嘻嘻的。可她哥哥富安精明强干,我哪里敢痴心妄想桃花运?”
赖光辉眨巴着眼睛,极力怂恿说:他们是长沙来的外地人,怕别人欺负,早想在这里找一个靠山。她哥哥富安几次说,想和向姑爷交个朋友,苦于素不相识没有机会呢。向望发喜出望外,便兴冲冲向斜对面走去。
两人勾脖子搭肩来到南货店门口,嘻嘻哈哈走进店面里。小玉见了,赶忙热情地起身招呼,请问两位大哥想要点什么。向望发两眼发直,痴迷的目光在小玉的脸上胸部上下抚摩,不停地吞咽口水,忙乱地支支吾吾说:“看看,特意看看小姐。”赖光辉奸笑着说:“小玉小姐,这是许家糖大名鼎鼎的向望发向姑爷,看上你店面里的好货来啦!”
小玉大大方方地说:“谢谢向姑爷赏脸。看上什么随时招呼一声就是,我敢说,小店的货一定是全高沙最便宜的。”
“这就好!这样就好!”向望发目不转睛看着小玉, “小玉小姐这样好客,以后我会天天来光顾。难得今天是个好日子,可得开个好张。”说着,随手从身上摸处一块大洋递到小玉手里,趁势捏住了夸赞:“这小手果真像玉一样,让我好好看看!”
小玉娇嗔地说:“向姑爷,请你放开手吧。你看上什么,我好给你拿呀!”
向望发听得骨头都酥软了,见赖光辉不住冲他使眼色,胆子更加大了,连说不急不急,让我再仔细看看不迟。恰在这时,富安从里面货房掀帘而出,才慌忙松开手。
富安仿佛没有看到向望发,大声和赖光辉招呼。赖光辉随机应变,嬉笑着说:“富安兄弟,看看眼前这人是谁?我给你带了财神爷来啦!”
“财神爷?”富安这才看到向望发,高兴得满脸洋溢出惊喜的笑容,“啊呀呀!谢谢先生光顾小店!请问先生如何称呼,经营何种生意?”
不等向望发开口,赖光辉哈哈大笑:“富安兄,不是我大胆取笑,你好比端着猪头去进香的糊涂香客,进了大殿却认不得真神呐。说出来吓你一跳,他就是斜对面糖号少东家!”
富安重新打量向望发,再满眼狐疑看看赖光辉,迟疑着说:“恕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众所周知,许家糖号老板年过六旬,却没听说有个少东家?”
向望发恼怒地盯着赖光辉,赖光辉却仰面大笑:“想来富安兄还有所不知,他不是少东家,却胜似少东家。作为许盛山的女婿,早晚就是许家糖号的唯一继承人喽!”
富安连忙赔礼,责怪赖光辉不早说,请姑老爷原谅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往后千万多多照顾,一边叫小玉快快给姑老爷敬茶。小玉脸色微红,笑吟吟给两人敬上茶。向望发见她娇羞无比,只是碍着亲哥哥在面前不敢轻薄。
赖光辉看在眼里,暗暗踩踩他的脚尖不住使眼色。他恍然大悟,忙说:“好说好说,我理当关照!相识便是有缘,今天就让我来作东,请富安兄和小玉小姐赏脸吧!”
富安正要推辞,赖光辉装痴卖傻说,你们兄妹俩人生地不熟,向姑爷是高沙铺照红半边天的人物,正该好好亲近,便连说带拉将富安请进一家酒店……
小半天过去,富安从酒店出来,向望发才和赖光辉醉醺醺相互搀扶着走在街头。向望发醉眼朦胧,说小玉不知是狐狸精还是仙女,反正凡间没有这样的绝色美女,可惜没能让她给陪酒。赖光辉不住打酒呃,讥笑他被小玉迷住丢了魂,小心回去婆娘揪耳朵不准上床。向望发仗着酒劲,说自己结婚多年也没个一男半女,从来不怕婆娘,只让赖光辉告诉他怎样才能把小玉弄到手。赖光辉冷冷地说,人家可是有根有底的良家女子,在长沙一个女校读书,家里没钱了才辍学跟哥哥出来做生意,你今天进酒店都还是偷了婆娘的私房钱,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啦!
向望发被他的话刺到了痛处,喝下的酒顿时醒了大半,恨骂岳父想把钱带到棺材里去。赖光辉戳戳他的额头:“你呀,不要怨天恨地了,都怪自己没本事,在许家连一个伙计都不如!小玉那么聪明的人,能不知道你的底细理落你吗?除非……”
“除非什么?”向望发正觉得失望的心在往下坠落,一听还有希望,坠落的心又被重新提进胸膛里。赖光辉迟疑片刻,才说他和小玉的哥哥是共脑袋的朋友,除非他能把许家的财权抓到手,富安才能答应和小玉交朋友,就算娶她做二房也不是难事。向望发咬咬牙:“反正,许家这么大的家业,老不死的不可能真的带到棺材里去,你等我的消息好了!”
赖光辉听了大喜,说这才是敢作敢为的男子汉,将他送到许家糖号不远处,才转身回去。刚刚走到蓼水河边的塔影下,发现富安已经在等候自己,一言不发伸出巴掌。富安也不说话,递上两块大洋。赖光辉笑嘻嘻将大洋叮当敲响揣进兜里,懒洋洋打个呵欠:“你我算是两清了,下一步怎样?”富安警觉地四下看看,低声说出下一步的计划和价钱。他讥讽地说:“李老板不要多疑多心,我老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从来没有失风的时候!”富安嘿嘿冷笑,将四块大洋拍在他手里,转眼就消失了。
两天后,向望发手里抱着一堆零食出来,迎面碰见了赖光辉,赶紧问他富安是不是真的答应了。赖光辉左右看看,说这里说话不方便,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才能说。向望发得意地笑着说:那天回去,我向婆娘痛哭流涕保证不再进入赌场,有婆娘帮着自己说话,岳父的脸色也好多了。就算他对我不放心,还能不放心他女儿吗?这是早晚的事!
“‘早晚’?你想着‘早晚’,人家富安可等不得‘早晚’哩!”赖光辉打断他的话,“富安还有一个条件,正等着你开口呢。”
向望发紧张起来:“他还有条件?总不会是要我休妻吧?我真要休了妻,还能有什么?”
“人家比你聪明得多,哪会想出这样的馊主意?”赖光辉讥笑起来,然后郑重地告诉他,富安再三叮嘱,一定要千方百计讨得他婆娘欢心,“拿到许家的秘方,小玉就是你的人。”
向望发喜出望外,即刻就要赖光辉跟他到酒店去痛饮三杯。赖光辉却推开他的手,狡黠地说:“现在还不是喝酒的时候。等你拿到秘方,少不得要狠狠宰你两刀!”接着低声说,当务之急,是煽动你婆娘出面,让老家伙让位。
“这个容易!”向望发禁不住纵声大笑,“老家伙早就巴不得我能替他背犁了,是我贪图轻松懒得答应。好好好,为了小美人,这个苦我能吃,你就等我的喜讯好啦!”
赖光辉眼珠子一转伸出巴掌,向望发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掏出四块大洋。看他唱着“桃花江是美人窝,美人窝里美人多……”乐滋滋离去,赖光辉连连冷笑,将手里的大洋叮当敲响,朝百乐门走去。
冷不防,小巷里一个人挡在前面。抬头一看,尖嘴猴腮的娄小三绿豆眼滴溜溜转动着对着他哂笑:“老赖財星高照,这些日子进项不少哇!”
赖光辉自负地昂昂头,将大洋抛向空中再劈手抓住,并不搭话。娄小三讨好地说:“到底还是老赖活得悠闲。你这是七十二行之外,让我只有羡慕的份!”他听了十分受用,才得意地说:“这叫‘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各有各的吃饭门道。’莫非,你这钻地鼠也能成全我的財路?”
娄小三竖出指头夸他聪明,然后问他前些天领着向望发到小玉南货店去干什么。赖光辉伸出手掌说“两块大洋”。娄小三吃惊地说:“你受过别人的费用,真还敢告诉我?”
赖光辉嬉笑着说:“人家只给了辛苦費,还没给保密費,我有什么不敢的?如果两项费用都给了,我才不会敲自己的饭碗哩。”
娄小三递过四块大洋,赖光辉却退回一块。娄小三问他什么意思,赖光辉狡黠地说:“保密費我只能收一半。道理很简单,人家迟早会知道,我也必须承认对外说了,只是不说出你的名字。这是我的职业道德,你若不愿意,那就算了。”
娄小三也狡黠地说:“我要是多给钱呢?”
赖光辉绷紧脸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是江湖规矩,金山银海也不行!”说着,
脸上显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得意地拍拍娄小三的肩膀:“小三老弟,你就等着看热闹吧!”
许霞天坐在客厅做女红,见向望发进来把一堆零食放在桌子上,头都不抬,问他还剩下多少。向望发似乎不好意思地说,碰上一个帮过忙的朋友,进馆子招待花光了。
许霞天直视向望发,美丽的杏眼闪出疑惑:“进馆子?该不会是逛窑子吧?”
“你要是不信,就到乡里人家酒店去问问,看我是不是真的。”向望发急红了脸,“我向你保证过痛改前非,若有半点谎话,天打雷劈!”
许霞天满意地笑了,说钱本来就是用来花的,只要不用在歪路上,才不会这么小心眼哩。向望发剥开一个桔子,拿着一瓣塞进许霞天嘴里,逗得她脸上洋溢出甜蜜,趁机说:“老婆,我有一件重要事和你商量。这些日子我想来想去,我们成亲这么多年了,我还没能给爹分担过一点担子,惭愧得很哩。”
许霞天看着男人,眼里涌出激动的泪水来:“你早就应该这样想了!你说,你想干什么,我一定支持你!”
向望发又给她口里塞进一瓣桔子,大笑着说:“你真是我的好老婆!老婆,别的我都不想,你去跟爹说,把糖号和作坊交给我。”
“你以为那是小孩过家家?”许霞天认真道,“就你这百无一能的样子还想要当家?不要说爹不会答应,连我都不会赞成。”见他不服气地撅起嘴,才又说:“我去跟爹说说,先让你熟悉作坊里的制作。这是许家糖的根本,只要掌握了这个环节,什么都不在话下了。”
向望发很不高兴。许霞天叫他好好在家里呆着,自己去探探爹的口气再说。
她首先走到作坊。只见工棚里烟雾缭绕,工人们挥汗如雨,正在围着十口大铁锅熬制糖坯。许第一赤着上身,铁瓢在锅里用力搅拌,大声请管家仇兵过来指点。仇兵用筷子沾一点品尝,满意地夸奖说:“这糖味道纯正,色泽透亮,不错!第一,你进步很快,用不着多久就能出师啦!”
许第一谦虚地说:“仇管家过奖了。我刚刚入门,还有好多东西一无所知呢。”
仇兵点点头,给他递过一块汗巾,然后认真地说:俗话说“蒸酒熬糖,冲不得老行”,制糖确实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就说我们许家的招牌糖吧,做好坯才是第一步,接下来就是文火武火交替熬制,火候稍过或不及都不行。最后的关键工序,便由老爷亲自掌握。
许第一曾听说许家糖制作非常神秘,便小心试探说:“管家,听说关键的还是秘方?”
“是啊!”仇兵点点头,眉眼里闪出自豪和荣耀,“那是许家糖的独门绝技。多少年来,老爷的许家糖能够独占鳌头,让四方商客不远千里前来进货,就凭着那个不传之秘。”说话间打量了着第一,感慨地说:“为了保住独门秘方,老爷不知操了多少心,不知遭受了辛酸,还不知会有什么暗算在等着呢!”
许第一谨慎地不去搭话,转身匆匆走进里屋去了。仇兵看看他的背影,也不再说什么,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许霞天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默默地离开作坊,走向她爹的卧室。透过窗口一看,许第一站在爹的身边,乡间医生邓友杰在把爹满背的火罐拔下来,许盛山面露痛苦的表情。
“许老爷,我这回用的是药水火罐,功效胜过以往。”邓友杰一边收拾工具,一边夸耀自己的火罐,“如果还有什么不适,随时叫我就是了。”说罢拱手告辞而出。
许第一关切地将衣服披在许盛山身上,请他到床上去躺一躺。许盛山摇摇头:“我还是坐坐好。第一,你看看我,一把年纪了还要拼命,这真是作孽!”说着抬头看着他:“幸亏有了你,我比以前省心多了。我还想,把作坊所有的事务全交给你,你要给我把担子挑起来!”
许霞天听得惊心动魄,没等许第一来得及答应,疾步跨进房里,大声问候说:“爹,您病啦?哪里不舒服?”
许盛山淡淡地说,就有点腰酸背痛,没什么大不了的。许第一亲热地招呼“大小姐”,听不到答应,抬头看到许霞天仇视的目光,只觉得心里一寒,赶紧说:“老爷,小姐,作坊里正等着,我先走了。”
许盛山没看到女儿的仇视目光,只关心地问她:“霞天,你好几天没来看爹了,在忙些什么要紧事?”
许霞天幽幽地说,望发对天发誓不再踏进赌场,女儿心里高兴,陪着他的时间就多了点。许盛山意外地说:“噢,他真有决心走正道啦?”
许霞天娇嗔地扭扭腰:“爹,看您说的什么话!如今他真心悔改,想振作起来分担您的重担,您不能总是门缝里看人呀!”
“这就好!真要这样,我就烧高香啦!”许盛山高兴得直拍大腿,“霞天,爹一天天老了,不能管你们一辈子,早就指望他能够分担爹的重担。好,浪子回头金不换,望发他爹对我有救命大恩,他脑袋也还蛮灵光的,只要走正道,会有出息的。”
“爹,您还从来没有这样夸过他哩。”许霞天满心迸出兴奋来,“望发说,别的他都不在乎,只要您把糖号和作坊交给他。我看,这样很不错嘛。”
“他要我交出糖号?”许盛山脑子里“轰”地一响,“连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