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饲狼

“今天下午城南区有一场线下招聘面试会，要不要一起去碰碰运气？”正弓着腿修剪脚指甲的黎素瞟过一眼手机屏幕提示，是约定一起找工作的同级校友冯伟发来的一则消息。

撇下指甲剪，黎素稍作犹豫，还是选择答应了对方，随后放下手机继续重操旧业，任由悄潜入室的晨光一点点漫上玉帛，镀上金黄，暖意沁脾。

今年刚刚从双非本科大学公共管理系毕业的黎素在经历了校园与现实的激烈碰撞后，不得不向后者低头屈服、缴械投降。

历经数批招聘潮的冲刷后，黎素光荣地被拍死在沙滩上，终日靠着与同级校友四处碰运气苟活，企盼转角遇见一个瞎了眼且非自己不可的面试官。

晃眼到了下午，黎素早早赶到城南区的线下招聘地点，找了个阴凉的位置等待冯伟，同时扫视了一圈堪比艳阳的躁动。

“对不起啊，我来晚了。”身后突然传来一句陌生的抱歉，回首，黎素对上了冯伟的黑瞳，里面滚烫着对夏日燥热的厌恶。

“没关系，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包涵。”尽管黎素和冯伟同在求职困难群里摸爬滚打，但彼此却从未见过对方。

“哈哈，承让承让。咱们进去吧。”说罢，两人前后离开了树阴，渐渐没入人头攒动、满地飘着白纸黑字的面试会场。

从驰名中外的大型国企、中外合资企业、外资企业到民间资本企业、创业小公司，两人一一看了个遍，亲眼目睹了双一流高校毕业生当场签劳动合约、双非本科毕业生的简历在对方走开五秒后被HR扔进垃圾桶、几个毕业生因为一个岗位在HR面前纷纷摆出掷地有声的证书或者机构认证——

“看样子竞争依旧激烈啊。”黎素一边说着，视线一边在面试官和应聘生之间游离，仿佛是在看屠夫与牲畜。

“好歹咱们找一家碰碰运气吧，我看这家就不错。”说完，冯伟停在了一家刚刚创业两年的新媒体传播公司面试摊位前，用眼神招呼不远处的黎素过来。

反正出门的时候也没报太大希望，黎素长吁一气，走近冯伟。

“请问贵公司还需要文案编辑吗？”探进棚里，冯伟语气平和道。

坐在内里的面试官抬了抬眼，如同写好了编程代码的机器人般复述：“简历看一下。”

冯伟闻声迅速从书包里掏出了自己的简历，连同其它证书证明一同奉上，与此同时，两人四周也围上了碰巧路过来看看情况的求职者。

扫过冯伟简历的第一眼后，面试官便立刻拉下了脸，随手翻翻后页之后便连同还没看过的证书证明一同递回了对方手上，不冷不热道：“我们至少需要一年以上的文案编辑相关经验或者文学相关专业硕士毕业，很抱歉。”

“哈哈，我就说嘛，现在的本科生早就没市场了。”听完面试官的回话，一个站在冯伟身后的眼镜男幸灾乐祸地嘲讽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是看不起本科生吗？你就不是本科生吗？”未待冯伟回应，黎素便率先回击。

眼镜男对黎素的话不以为意，“我什么时候说我看不起本科生了？你哪只耳朵听见了？不好意思，我还真不是本科生，我硕士。”说完，眼镜男上下扫了眼今天身穿白T牛仔裤的黎素，意犹未尽。

“那你的本义也是在歧视本科生，可别忘了你当年也是个本科生。”黎素一边说着，一旁的冯伟一边拉住她想让她走，可是黎素丝毫不为所动。

“是又如何？今非昔比，我有底气，不像你们，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再来人才市场吧，省得东施效颦丑态百出。”

眼镜男一阵滔滔不绝后，转身刚想走就被黎素厉声叫住：“站住，请为你的言行给我的同学道歉！”

“我偏不，我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我说错了吗？”眼镜男回首，一派气势凌然。

“好，你既然说本科生没有市场，那为什么现在本科生的就业率明显比硕士高？而你为什么如今还出现在这里找工作？是否可以佐证你自己也是你所谓的‘没有市场’的人中的一员？”此刻伶牙俐齿的黎素一展当初大学时参加辩论赛的咄咄逼人、条理清晰、凌凌威风。

“那些报道无非是安慰你们这些井底之蛙，不然谁来给你们修井呢？还有，我不是找不到工作，我只是没有找到我满意的工作，这是两件事。”

谁料对方也是一绝，可是黎素丝毫没有怯意。

“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不也等于没工作吗？这二者明明是划等号你为何混淆定义？再说了，真正有能力的人早就在工作岗位上了，你怎么还在这呢？”黎素驳斥。

就这样，两人的唇枪舌剑渐渐吸引了周围一波求职者，他们起先只是围着两人听听辩词，而后则或多或少加入了这场辩论。而此时，上午刚刚接到通知来面试招聘猎头的江戈刚好瞥见不远处的“激战”，遂凑近仔细聆听二人的交锋。

“我告诉你，读硕士就是比你一个本科的厉害，我一张证书压在桌上声音都比你大！”眼镜男据理力争，试图以学历像黎素施压。

“是又如何，现在早就不是只看学历的时代了，如果每个人都把硕士毕业证书当作万能钥匙，那你又把那些本科以下的人放在哪里？难道他们就不配创造自己的价值？”黎素巧妙绕过地方论据，侧击。

眼镜男许是对这场辩论感到乏味，他想要快点解决这场与他而言完全没有必要的争论：“所以你为什么不用你自己的‘能力’为你的朋友赢得面试官的青睐呢？”明眼人一听就知话里有话。

“恕我直言，我不知道你所谓的能力是何许，我只知道以你的能力你现在还站在这里，并且连个本科生都说服不了。”黎素一针见血，磅礴的丹田顺着眼眸倾泻而出。

“你……”眼镜男气急败坏，一时没忍住，伸长手推了一把眼前比自己矮半个头的黎素，谁料这一推，如同触发了古墓机关，顿时杀气四起。

性格使然，黎素二话不说就直接和眼镜男在大庭广众之下交手，两人一顿撕扯，不相上下，拼尽全力想要让对方今天学个教训。而之前一直站在黎素身后看热闹的冯伟见局势陡然紧张，在没通知黎素的情况下落荒而逃，撇下黎素孤军奋战。

意料之中，这场以学历高低之间的打斗仅仅维持了两分钟便被人群呼喊而来的保安及时制止，两人各自被体型彪悍的安全员拉到一侧，但仍保持怒目对视。

眼镜男没说话，甩手挣开了保安掉头就走，许是对自己再接着辩论也难赢对方心知肚明；而一旁的黎素在混战中挂了彩，校外租的西服上脚印斑驳，粗略勾画的妆容脱得一塌糊涂，一只高跟鞋不知去向，之前一直拿在手上的简历也一并飘散，朝身后惊愕、对着自己窃窃私语的人群回首，黎素也找不到同行的冯伟。

虽然第一眼就隐隐觉得对方不靠谱，但万万没想到竟落得如此不堪。黎素拍了拍衣服，脱下另一只高跟鞋拎在手里，勉强站起身——仿佛昔日的辩论岁月仍近在咫尺，黎素竟通体轻松、心情格外舒畅，这几日找不到工作的气终于泄出来了。

就在她刚想转身离开会场时，一个清脆爽朗的男声便从前方传进了她耳朵里：“诶，前面那位姑娘，等等。”话音刚落，一个身材高大挺拔，一身便服，短发平头的男人便出现在了黎素的面前。

在黎素一脸疑惑的神情下，江戈从西服内口袋里快速掏出了一沓名片夹，再从里抽出了一张个人名片，“这是我的名片，江戈，现在是戈行公司的市场部主管，欢迎你明天来我们公司面试。”

黎素并没有回绝，而是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收下。随后快速打量了一番江戈，确认对方不是什么人才贩子或者传销人员后，才草率和对方讪讪道别，拖着一身疲惫缓缓走向出口，将四下的喧嚣抛诸脑后。

站在会场的大门，黎素远眺西斜的暮色和如裳如纱的彩霞暗自神伤，片刻前的爽朗和释怀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巨大的空虚和无力感。

不知过了多久，当赤脚的黎素终于从人才市场回到学校寝室楼后，楼下的宿管阿姨指着她厉声道：“喂，那个光着脚的女孩子，没错，就是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接到宿管阿姨命令后的黎素心惊胆战，一步步凑近窗口，大气不敢出，只听对方一顿劈头盖脸：“我最后再给你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如果你还没找到工作也别怪学校不留你了，你看看现在哪个大四毕业的还跟你一样留在学校？真是的……”

不出所料，又是一顿责备。

对宿管阿姨一阵真诚且礼貌地道歉后，黎素收起恭维，沿着楼梯直上三楼，在320宿舍号前掏出钥匙开门，关门，拉过椅子坐下，埋头桌面，陷入沉思。

正当黎素深陷绝望的泥潭并越陷越深时，江戈递给她的名片从西服口袋里掉了出来。将额头顶在胳膊上俯视名片的黎素宛如汪洋中看到救命木板的遇难者，她伸直手，再度将它捡起递到眼前——明天试一试吧，死马当活马医吧。

当晚，黎素便连夜用笔记本电脑搜索了戈行公司的相关资料和招聘信息，为明天的面试做足准备，同时还去校门口正对面的打印店重新给自己印了份简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合上笔记本电脑，黎素向后一倒，将头埋在了枕头里，浑噩间遁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