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与刀

五月清晨，神朝西北重镇鱼梁城。城北六十里外的云浮山依旧烟气缭绕，山头黑云低垂，隐隐雷声不绝，山坳红光隐现，三股轻烟从云浮山深处腾空而起，直向鱼梁城飞来。

挨着北城骡马市的一条窄街里，一面硕大的红底黑字的酒旗随风摇曳。酒铺伙计打着呵欠，开始卸掉门板做生意。隔壁的肉铺早已传来“哐哐”的剁肉声。

一位光头、黑脸、胡子拉碴的大汉正麻利地分割着案板上的半扇青羊，店里其他几位伙计也都满头大汗地忙活着，唯有里间灶台旁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年，却撅着屁股哆里哆嗦地蜷在灶膛口，两手抱着一根半人多高的红色火腿，张开大嘴，露出两排锃明瓦亮的白牙，只听得”咔、咔”声一顿乱啃，牙齿咬在火腿上竟然火星四射，谁也没奈何得了谁。

一头灰蓝色的乱发下，少年额角和眉梢挂着薄薄的白霜，发紫的嘴唇在不自主的哆嗦，灶膛里燃烧着的七八根小臂粗细的油松木竟是无法让他感到温暖半分。看着眼前的火腿毫发未损，少年也是有些焦急，牙关一咬竟是伸出双手，将两只前臂完全探进了火焰熊熊的灶膛中。此刻，少年胸膛里，一把造型古朴的银色弯刀漂浮在神海之上，微微颤动，青灰色的刀气如狂发乱舞，掀动起阵阵寒气直透少年的四肢百脉。

赤黄的火焰舔噬着肌肤，灼心的疼痛一浪浪地袭来，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下淌，还未滴落就结成了冰珠。少年的双臂却在火焰中完好如初，连汗毛都没有卷曲一根。

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的火焰，神海之上，弯刀刀柄，九阳金乌的镂刻微不可查的闪了两下，在柄首兽头的口中一眼暗金色的旋涡缓缓浮出，灶膛里熊熊火焰中飞出星星点点如金线般跳跃的亮光，透过双臂被吸入旋涡中。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自觉连痛带冻快要晕过去了，刀柄上一只金乌的鸟喙突然微微亮起，一丝筷子长短的刀气脱离刀身飞出，少年心有灵犀般张开大嘴，对准旁边的火腿一口啃下，“当啷”一声，这一丝刀气将红色火腿表面劈出一条了牙签长短、头发丝一般细的裂纹，一股至纯、至精的生命气息勃然喷发，如光如幻，穿透屋顶，直插云霄。

刚刚飞抵梁城上空的三道轻烟，似是微微一愣，转而加速向这边飞来。

生命气息如破堤的洪水冲入少年体内，灰蓝色的头发猛然长出一寸有余，全身筋肉如强弓拉满，嘣嘣作响，所有的骨节如爆豆一般，响成一片 ，双目中发出半寸长的耀眼光芒。

神海之上，刀柄兽头微微一颤，一股吸力射出，未被少年筋骨吸收的生命气息全部没入兽口之中，刀柄上金乌脚下的枝叶渐渐变色，狂舞的刀气也变得温顺许多，缓缓绕着刀身，沿着无法言说的轨迹盘旋不止，神海也似乎被刀气所带动，海面上形成不可名状的波纹，无声流淌。

顷刻，火腿表面的裂纹消失，生命气息被红色晶壳封闭。少年身躯也恢复如常，苍白的面颊上多出了几分血色。微微呲牙一笑，少年从炉膛中抽出双臂，抱起红色火腿，舔了舔嘴唇，心念一动，胸口一块红色的琥珀吊坠亮起，火腿顿时消失在眼前。

这位少年自称方迅，自打刚刚学会这个世界语言，他就笨拙地想告诉别人他的名字。可谁又会真的在意一个蹒跚学步、不足膝高的孩童。

此间肉铺的掌柜兼屠夫是方迅的养父，平日里少言寡语，他却觉得初来时一身蛮族装饰的方迅来历不凡，当别人偷偷告诉屠夫，襁褓中的方迅从来不哭不闹；长大后的方迅经常写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屠夫总是脸都不转一下，低声嘟囔着同一句话“他和我们不一样。”

所以，当他看出方迅对自己的名字有着异乎寻常的执拗，只是蹲下身子默默地凝视了一会方迅认真的表情，就一言不发地走了。不久，屠夫将一把有方迅一半高的黑色尖刀和一把手斧交到了少年的手中，教他每日练习劈肉、劈柴，那年方迅四岁。每当方迅想偷懒的时候，养父总是用一种不是对待孩子的眼神直直地注视着他。

方迅体内二十多岁的“老”灵魂对养父的敏锐无可奈何，每天精疲力尽连床都爬不上去的他，总是在梦中回忆起前世孤儿院里的兄弟姐妹，以及自己辛苦打拼最终成为风靡全国的滑稽口技名角的种种往事，而这一切都随着突如其来的车祸变成了一场永远的梦。

方迅揉了揉鼻子，随手又向灶膛里添了点柴，灶膛里火焰飞舞更加炽烈，油松木噼啪作响，而屋外的声音却似乎变得微不可及。方迅低垂着头，灰蓝色的头发遮住了双眼，一只手缓缓抚上腰间。这时从屋顶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一道黑色光罩显现出来。

三道轻烟围着方迅盘旋，嘁嘁喳喳的声音忽远忽近，：“就是这里......没错...是他......他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这味道真熟悉，真讨厌！”三道轻烟最终化成三个不足板凳高的黑面巫猴，分成三个方位将方迅包围在中间。

方迅缓缓将腰间的黑刀反手拔出，呼吸悠长，一身筋肉在松紧间有节奏地切换。三只黑面巫猴更不搭话，只是六只黑溜溜的大眼不停地打量着屋子和少年，突然，绕至背后的那只黑面巫猴化成一道黑光直扑方迅。

方迅几乎是同时扭身，对准背后扑来的黑光就是一刀，神海中弯刀柄首的兽头双眼骤然亮起，似是被冒犯到，发出无声怒吼。迎面扑来的黑面巫猴内心刹那间生出无限惶恐，与生俱来的血脉压制让它浑身僵硬，竟如自己把脖子探过来一般，刀光闪过，身首异处。

另一只黑面巫猴双眼暴出，利啸一声，探出利爪，飞过灶台，直取方迅后颈。一直盖着锅盖，冒着白烟咕嘟了一早上的大铁锅，突然锅盖飞起，一张滔天大嘴从汤中蹿出，只一口，那只张牙舞爪的黑面巫猴就从这个空间中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第三只黑面巫猴看到那张大嘴，仿佛记忆深处最不愿提及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只见它歇斯底里的上蹿下跳，一手指着方迅，一手指着那口仍然冒着白色水汽的锅，发出一串谁也听不懂的声音，然后像是认命了一般，蹲在灶台旁瑟瑟发抖，连逃跑都不敢。

灶台上沸腾的大锅里却传来说话声，“迅哥儿，肉有点柴。”方迅重新蹲下，一边添着柴火一边回应道：“嗯，是瘦了点、小了点。”咕嘟嘟的水泡声中，传来忿忿的抱怨：“我说的是锅里的肉有点柴了，已经塞牙缝了......”方迅大惊，赶紧从灶膛里向外撤柴火：“你怎么不早说......。”“你又没问...”

交谈的双方似乎都没把躲在旁边的黑面巫猴放在心上，就像刚才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一个在认真的撤火调味，一个在认真地抱怨。仿佛天底下这锅肉才是最重要的。

黑面巫猴终于忍不住了，意意思思爬到方迅视野不可及的地方，两眼鬼鬼祟祟地观察着方迅的反应。

迅哥儿一边从锅里向外捞肉，正眼都没瞧它，却突然伸出右手一把抓住黑面巫猴的尾巴倒提着就悬在了锅的上方，一张血盆大口呲着满口的尖牙从锅中跃出，紧擦着猴脸，左左右右对着空中狠狠咬了几口，发出咔、咔牙齿碰撞的声音，几缕猴毛还被牙齿剐蹭断后飘散在空中。可把猴给吓坏了。

黑面巫猴一个蜷身抱着方迅的胳膊涕泪横流、指天画地几哇乱叫了一通，指指城北，又指指城内，又啪啪拍着胸口，最后一呲牙讨好似的看着少年。

一只脸盆大小的红色猪头从锅里浮出，将下巴搭在锅沿上，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