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衣令

 时值初夏，黄土原上草木繁绿，一场山雨，往来行人纷纷投店歇脚。

五陵塬东侧小道，两间茅棚，四面围着用高粱杆编织的苇帘。

一间烧水煮茶，储放行人杂物；一间摆着长桌，挤了十来人。

显眼处，一桌五位精壮挑夫，有人分茶，有人讲着-趣闻；靠窗是位书生，时而远眺渭水，时而低头翻书；门边一对主仆，青衣老者闭目守神，秀气童子悉心侍茶；中间是一家四口，两小儿在人缝钻来绕去，妇人佯怒呵斥，男人低头不语，只是左肩高高隆起，格外突兀。

“店家，一碗茶水！”

门帘掀开，雨丝涌入。

新客解下蓑衣，男子，不到二十岁，外形俊朗，缁衣皂靴。

店家笑面相迎：“茶肆狭小，还请官爷海涵。”

“无妨！”男子递过十文钱，“剩下的包点吃食，雨歇便走。”

“官爷放心，您稍后！”

见众人拘谨，男子连连拱手：“在下米脂县捕快陈玄青，因公路过此地，大家不必惊慌。”

店内这才恢复前刻喧闹。

陈玄青坐在书生对面，抱拳示意，低头饮茶。

“乐游原上清秋节，剑南古道音绝尘。音绝尘，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书生放下经卷，低吟浅语。

“只惜谷雨新绿，一片欣荣，少了那份寂寥。”

“陈捕头也通晓诗词？”书生惊讶道。

“常在知县王大人帐下听令，多有耳闻。”

陈玄青哪懂得诗词歌赋？穿到这方世界，没点前世九年义务教育的积累，怎能由一个无根基的白丁，熬成这捕班快手。

“王伯安大人？华阴郡词章魁首？宣德三年，一句‘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冠绝中原，获圣上大同……”

“狗屁！酸臭呆子！”来声尖锐刺耳，打断书生赞言。

循声望去，只见中间座位的男子神色异常，左肩隆起部位剧烈抽动。

尖锐声再次响起：“快点让老子出来！”

男子依言，去掉灰色上衣，一身腱子肉，左肩露出一块拳头大小的肉瘤，状如人面，刚才的刺耳声便由它发出。

陈玄青感觉新奇，和身旁书生一起伸长脖子盯着那块诡物。

五位挑夫说笑声戛然而止，全身肌肉绷起，眼神阴冷，面色各异。

青衣老者依然闭目守神，形同出窍，一旁的秀气童子手捏剑诀，如临大敌。

人面瘤长长打了一个哈欠，呸了一口，朝青衣老者道：“顾林亭，本想等你入了剑南古道，才对你下手，奈何这两位小友谈啥不好，非得谈诗？谈谁的不好，非得谈王伯安！老子他妈的最讨厌读书人，尤其是那王家杂碎，现在好了，黄泉路上一起做个伴吧！”

陈玄青意识不对，横刀自卫，伺机逃跑，转身却发现书生一条腿已跨过窗沿。

他娘的读书人，脑子就是快！

人面瘤歪嘴斜眼，五官聚散不定，厉声道：“黑白无常！”

原本打闹的两个儿童瞬间转换面孔，化作两个凸眼獠牙的侏儒怪，一黑一白。

黑色侏儒怪一个地堂滚，穿过长桌，迅速将书生拽了回来，锁喉于地。

另一个飞身跃起，甩出两把暗镖，直射陈玄青面门和中腹两处要害。

陈玄青提刀遮面，侧身竭力躲避，但还是被暗镖余力所伤，震倒在地。

“疾！”

顾林亭双指轻拨，一股白气从茶杯中螺旋贯出，凝成两道冰锥，直射黑白两怪。

两怪回身抵挡，使出浑身解数，才堪堪破掉冰锥力道。

“老朽何德何能，劳烦鬼厉大人相送，顾某自有归天之日，届时头颅尽管拿去换酒喝。”

顾林亭谈笑风生，仿佛不是生死相向，而是把酒言欢。

鬼厉冷笑道：“酒是好东西，晚喝不如早喝！常山五煞听令！”

“战！”

五位挑夫同时跃起，分列五方，指诀变换，头顶各显出一条光柱。

赤青黑白黄！

“卖栗婆与我同宰老杂毛！”

方才看护孩子的妇人，一阵黑烟，恢复真身，肤如枯树，身躯佝偻，手持一把人皮和头骨做成的拨浪鼓，鼓声摇起，扰人心神。

人面瘤渐渐涨大，寄身男子的头颅反而渐渐缩小，二者犹如换头一般，骨头咯咯作响。

地上的两个侏儒怪飞身跃起，落在人面瘤的双肩。

不一会儿，人面瘤幻成一个丈高有余的赤发靛青鬼王。

两间茶棚瞬间被毁，店主早已不见踪影，众人皆立于天地雨幕中。

顾林亭朝秀气童子耳语一句，凌空腾起，周身气机流转，青衣不落一丝雨水。

秀气童子大步跃出，拎起书生和陈玄青，退到三丈外的一座单檐六角亭中。

“顾老不会有事吧？”

陈玄青揉着半截腰身，调整气息。

秀气童子一副看智障的表情，臭骂一句：“要不是你俩，小爷我也能杀几个过过瘾！”

说罢，掏出一把瓜子，边嗑边看。

“感谢顾老和小爷搭救，陈某还有公事在身，他日必定登门重谢！”

“想走就走，哪那么多废话。”

陈玄青瞥了眼还在昏迷的书生，告了一声自求多福，便退后两步。

刚下台阶却猛然发现，古亭上方隐隐有一层球面水雾，犹如一把大伞，雨珠触之旁落。

秀气童子坐在围栏之上，双腿一晃一荡，那层球面水雾也随之上下波动。

这童子也是个炼气士，而且修为不低！

大虞王朝，凡修行之人，一律称作练气士。在高高在上的练气士眼中，没有修道天赋而选择武道的人，都属于“下九流”，因为武道刚好分九个境界。

陈玄青则为最粗糙的九品丹田境！

一门低级调息心法，两招大众刀法。全靠身上一张皮，唬个平民百姓，征点税，抓几个泼皮，揩点油。遇到稍微有实力或者背景的人，只能挨着毒打还得给对方点赞。

心思婉转，陈玄青立刻返回，恭敬地递出一包糖炒栗子。

 “小爷，吃这个！不上火！”

童子脸色缓和，捏起栗子，手指轻揉，硬壳脱落，栗仁完好。

“还不知小爷尊姓大名？”

“二郎犬！”

陈玄青竟有些噎语。

“不用惊讶，外界常称顾林亭门下有十二走狗，我排老二。”

二郎犬不过十岁左右，谈吐却十分老道，陈玄青也不拘谨，打听着修行趣闻。

炼气士归根结底拼的是炼气的法门和养气的功夫，所用皆为天地本源，只是多少纯杂的区别，差一个境界完全可以碾压。

 “镇！”

常山五煞动作统一，五条光柱展开成面，在空中结成一个三棱柱困阵，困阵急速旋转，逐渐压缩，似要直接绞杀顾林亭。

顾林亭长袖一挥，一道真气破阵，一道分向五方，直刺五煞眉心。

困阵随之湮灭，五人气息已绝。

卖栗婆冷哼一声，飞身而上，口中咒语频出，手中拨浪鼓不见晃动，只闻鼓声，周围的草木无风自动，空中雨滴凭空碎裂。

陈玄青感到亭外的球面水雾明显塌缩，庆幸刚才没跑，否则此时便是一堆碎肉。

二郎犬凝眉提气，全力抵御着那诡异鼓声，陈玄青不敢打扰，自求多福。

顾林亭凌空盘坐，闭目守神，长眉微动，眉心隐现一丝紫气。

卖栗婆的鼓声渐高，远超普通人的听力范围，听不见不代表不存在，威力反而愈大！

空中雨滴随着鼓声节奏，化成细密水针，急速刺向顾林亭。

顾林亭没有躲闪，护体气罡很快消失大半，只剩寸余。

鬼厉瞅准时机，待顾林亭气罡消失刹那，一声长吼，五陵原上地动山摇，一股磅礴的泥石流汹涌而下，淹没了茶棚的所在地。

接着全力一跃，黑白双煞缠绕在左右双臂，双手紧握如锤，重重砸向顾林亭。

忽然，一道紫光闪电般划过，鬼厉犹如定在空中，全身僵硬，生机停滞，只听一句虚弱而缥缈的叹息：竟是四品二重境……

卖栗婆一看情形不妙，化作一团黑烟，瞬间远遁西去。

山雨停歇，云开见日。

往来行人纷纷踏上行程，一场生死战化作空气中的泥腥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