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离恨长诀

阿厌扭转身子紧盯着他：“吴大人真是好记性，竟还记得我和我娘的名字！我的脸在大人抛妻弃女、入赘吴家那一日就已经毁了。娘死了，家散了，大人不是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要了么？区区一张脸面又算得了什么？”

吴康年涕泪齐下：“阿妍啊，我是有苦衷的啊。如果不是入赘吴家，我永远也熬不到出人头地那一天，而且我也是为了筹钱给你娘看病啊。我找到了你娘的坟，也是年年派人去祭扫的。”

阿厌怒极反笑：“今天的满门抄斩就是你所谓的出人头地？那天你还跟我说什么来着？待你潜龙飞天你就回来找我，原来竟是今日？”

吴康年满面羞惭，没有答话。

阿厌继续说道：“你的确有情有义，还将自己入赘所得的十两聘礼交于我娘治病，但你忘了我娘的病是怎么得来的吗？那是因她日夜洗衣缝补、操持生计，累坏了身子，也是因她的丈夫整日吟诗作对、好高骛远，不屑赚小钱却又不能挣大钱将重担都推给了她。病重之下，还要受你羞辱，说什么‘聘则为妻奔为妾’，到最后连收你一份休书的资格都没有。你那将门妻子的鞭子委实厉害，我娘挨了一下就死了，那一鞭是娘替我挨的，不然死的人就是我，可你还是头也没回的走了。你还想着把我送去给那淮安王，以换取你的锦绣前程。吴大人，你怎么有脸再提我娘？”

吴康年痛哭涕零道：“阿妍啊，那姓是吴碧央逼我改的，我从没想过把你送给淮安王，一切都是她自作主张，她发起脾气来还要打人，我这日子过得也只是看着光鲜。我从未参与淮安王谋反之事，都是吴碧央背着我干的。我是真的后悔啊，这世上对我最好的就只有你娘了，可是再后悔又能怎样？你娘再也回不来了。老天有眼，让我又见到了你。你小的时候爹爹一直很疼你，抱你上街买糖吃、让你骑在肩上看戏文、教你识字念书，你都不记得了吗？再怎么说我都是你的爹爹，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阿厌愤恨难平，泪流满面地往后退：“你现在说是我爹爹了。可那日我拼命求你留下别走的时候，你去了哪里？我差点被人卖进勾栏院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人嘲笑丑八怪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我倒也罢了，总算还能活着长大。可是娘呢，她本是富家千金、外祖父母的掌上明珠，就因为你，不顾婚约在身跟你私奔，外祖父母因此被活活气死，她再也没有了娘家。八年前的中秋节，本该人月两团圆，却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她的命丧黄泉时。可怜她临死前还吟着‘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若是还管你叫爹爹，我又怎么对得起我含恨而死的娘？”

说完，便捂着脸失声痛哭，朝着庙外撒足狂奔而去。

吴康年踉踉跄跄跟着跑了几步，庙门之外一片空寂荒芜，哪里还有阿厌身影？他呆呆望着门外黑色夜幕，大颗的泪自混浊的眼里落下来：“紫英、阿妍，是我没用，是我昧了良心，我对不起你们，不配作你们的相公和爹爹！紫英，你等着我，我这就下来给你赔罪！”

阿厌一路狂奔，直到力竭方才停下，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一弯弦月落下清辉，映于她寂寥单薄的身影上。

地上树叶被风轻轻卷起，发出沙沙低语，一角蓝袍拂过落叶，有位少年出现在她的身后，叹道：“原来那年的中秋夜，有人比我更痛更苦！”

阿厌抽泣着，似乎要将这八年的委屈伤痛一并发泄出来，少年在一旁静静地相陪。

良久，她才止住哭声，身体绵软，摇摇欲倒。洛煜赶紧伸手扶住，柔声道：“阿厌，你不去看看你爹爹吗？”

阿厌倔强道：“不去。”

“可他总是你亲生爹爹。”

“这么多年来，我在心里早就当他已经死了，这世上哪有像他这样的爹爹？”

“阿厌，你怨他可是心里还是记着他，否则你不会毫不犹豫就把他从刑场救回来。父女之情是割不断的，我瞧着他也不是全然无义，或许今天你们重聚，便是上苍给他机会弥补过去。”

阿厌低着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头说道：“你说得对，他再不对也还是我爹爹，小时候他很疼我，总是一早出去买早点给我来吃，喜欢把我带出去到处逛，人家夸我聪明可爱，他就笑得非常开心。有些叔叔伯伯想让我跟他们的儿子结娃娃亲，他一听就要发火，瞪着眼睛说我家阿妍长大以后一定要嫁给自己喜欢的小后生，而且还得是有出息能当官的小后生。”她喃喃说着，嘴角扯起一丝笑意。

洛煜温柔地看着她：“那我陪你一起回去。”

还未进庙门，就看见在一片夜色中，门上无声无息地悬了一个人。洛煜伸指一弹，绳断人落，他双手接住那人一看，心里不由得替阿厌难过。

阿厌红着眼急扑上去，大叫：“爹爹，爹爹。”吴康年脸色苍白，早已没有呼吸。

阿厌不可置信地仰头问洛煜：“爹爹死了？他竟然死了？我怨了他这么年，恨了他这么多年，他都活的好好的。他这么懦弱、这么贪生怕死的一个人，就因为听我说了几句狠话，想不开自尽了吗？”

洛煜劝道：“阿厌，这大概就是你爹爹的命数，你若不去法场救他，他现在也早已死去。至少你们还见了最后一面，说了这么多话，他一定是带着安慰走的。”

“不是的不是的，”阿厌摇着头崩溃落泪：“是我的那些话，我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一句一句就像刀子一样把他给杀了。是我杀了我爹爹！我口口声声指责他无情无义，其实真正无情无义、不忠不孝的人是我，是我啊！”心口蓦然一阵紧缩巨痛无比，她拽紧了前襟蜷缩着向后倒去。洛煜眼明手快地将她接住，唤了两声名字，不见回应。

幸好只是大恸引起的晕厥，并无性命之忧，洛煜抱着刚刚结义的妹妹，身形一晃就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