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马思南枝

故事开始于一个普通的仲夏日下午，第一次相遇，就发生在淮清市人民医院。

“不好意思，借过！”进出门诊大楼的人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单薄身影擦肩而过，隐约还伴随着轻盈的铃铛声飘过。

南枝一路急跑向位于大楼后方的直达电梯，穿过大厅的时候，突然不知谁的胳膊肘扬了一下，没留神正好撞到她的肩头，她只轻声哼了一下，头也没回地继续向前跑去。

“啊，对不起！”一头褐发的高个男人迅速扭头转身，喊了一声，却见她已经奔到了大厅的尽头，刚好等到了一部开门的电梯，就被里面的护士急急拉了进去。

韩心骅皱了皱眉，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肘部，似乎还有点隐痛，可见刚才那一下无心的撞击并不轻，怎的那女医生却毫无知觉似的？

他站在原地，遥遥地望着那两扇渐渐合拢的电梯门之间，一张被口罩覆盖了大半的苍白面庞。多日来的失眠引发的头痛再次袭来，他不由得咧开嘴、倒吸了几口凉气，迅速又伸出手顶住自己的额头，拇指暗暗地用力挤向太阳穴。

罢了，赶紧回酒店！

好在入住的酒店很近，韩心骅勉力回到房间，拉紧窗帘，便拿出刚配的佐匹克隆片，就着床头柜上的水杯，吞了一片下去，随即倒头躺下。

忽强忽弱的失眠已经好几天了，韩心骅被搅得实在是心绪不宁。他原计划等出差结束、回到省城就去看病，没想到今天在当地马场会谈时，就发作到头痛欲裂起来。亏得离医院近，他谈完公务，赶紧去挂了神经内科配了几颗安眠药。

他侧过身去，立体的五官显出深邃好看的线条，只是原本古铜色的皮肤似乎失去了一些光泽，灰蓝色的眸子执拗地在眼皮下眨动着，仿佛心有不甘地提醒他还有那么多事情亟待处理。

然而，一种不可言喻的酸楚，在他侧身向床施力的时候，从那个胳膊肘传到大脑中枢神经。

韩心骅眉头一紧，脑海里再度浮现起那个远远的、戴着口罩的女子形象，尤其是那露在口罩上方的眉眼——两弯灰褐色的下落眉微蹙着，一双剪水明眸，外廓线如同两条相对的锦鲤，圆润且流畅，鱼尾清扬、隐没于白肤。

“她肯定是个好医生，也许正奔波在两台手术之间……”

韩心骅胡思乱想着，意志渐渐涣散起来，佐匹克隆药片开始起效了——

夏风拂过，衣袂飘飘，铃铛轻响，他迷惑地在水榭凉亭间游走寻觅着……

忽地，旌旗飘扬、战马嘶鸣的景象充斥眼前，他长吁一声，拉住了胯下坐骑的辔头……

一双灵动如锦鲤的眼眸看着他，笑盈盈地嗔道：“我才不会等你回来！”他佯怒跃起，一把抱住了那红衣身影……

暖帐下，长直的乌丝与微曲的褐发纠缠在一处，他眯缝着眼睛看着身下的妙人，缓缓地落下一吻，舌尖从她温柔的唇瓣下那颗小小的痣上略过……

转眼那一抹红衣背对着自己，双肩瑟瑟发抖，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爱一个人可以演，但不爱一个人要怎么演？”

喊杀声铺天盖地涌来，他已经虚弱地伏在了马背上，口中一阵腥热，嚅嗫着：紫琉，带我回去找她吧……

眼皮终于重重地合上，整个世界安静了！

晚上八点，南枝早已换下了手术服，她拿着两盒刚买的快餐再次走到等候在手术室门口的公婆面前。

“爸、妈，吃点东西吧！”她的声音有一丝怯懦，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公公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沉默地摆了摆手；婆婆却直接翻了个白眼，侧过身子。

5个小时前，南枝在儿科大楼配合做完一台癫痫患儿的颞叶前部切除术，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接到了外科的电话：“小南医生，你先生执勤时被车撞了，送到咱们医院，现在进手术室了！”

有那么一霎那，她简直怀疑刚刚切除的是自己的大脑颞叶，随即拔腿跑向成人的门诊与住院大楼。

公婆被通知到后，把小宇也带来了。此刻，双目干涸的婆婆正死死地搂着犯瞌睡的小宇、靠着同样苍老憔悴的公公坐在等候区，一点进食的欲望也没有。

南枝半蹲在地上有些尴尬，索性放下盒饭，准备接过小宇来抱。

突然手术室门大开，主刀医生走了出来，嘴里问着：“钱时忠的家属在吗？”公婆和其他几个亲戚或同事立刻围了上去，南枝也赶紧过去。

“——哎，小南医生来了正好，有些专业的细节问题，你也可以跟伯父伯母解释一下！”

“他怎么样了？”南枝紧张地握着口袋里的铃铛钥匙扣，以免发出不适当的响声。

“外力撞击严重，导致颅骨凹陷粉碎性骨折，并且渗入了脑组织，加上身体其他部分的损伤……小南，你要有思想准备啊！”普外科主任医生的语气透露出关怀。

南枝嚅喏，恍惚中感觉自己的角色、站位在和主任对调：类似的宽慰话语，她是不是也才刚刚对病人家属说过？

婆婆哇地一声哭出来，几乎没能抱住孙子，幸好被南枝一把接住。婆婆拉着夏主任的手术服下摆跪了下去：“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啊！他不能——”她说不下去，声音已经呜咽住了，整个身体全靠公公扶着才能支撑住。

“他现在，是去ICU吗？”南枝的声音不大。

主任点头：“嗯，但你们今天还不能陪床，我们需要再观察几天。小南，你先带公公婆婆回去吧。”

“谢谢夏主任，辛苦了！”南枝木然却也真诚地向主任点着头，用力重新抱好有些苏醒、还在迷糊中的小宇，继而转向公婆：“爸、妈，我们……”

婆婆跪在地上，用力抹了泪眼一把，突然转头狠狠地盯着南枝，吐出了几个字：“你这个心肠恶毒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