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佑,重度强迫症患者。看名字就知道,她可能会有个叫白佐的兄弟姐妹,但没有,她妈说,养她一个就够够的了。
今天是她和强迫症相伴的第7305天,也是最后一天。一大早学着写遗书的时候,才发现,连自己都要放弃的人,提起笔,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对不起。白佑甚至都没觉得对不起自己,离开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可以救赎自己的方式。
白佑看看瓶子上的限用日期,2022年1月15日,对,就是今天,没想到,她这辈子看到的最后一个微笑,是在药店里。当那家伙一本正经地问白佑要处方的时候,她有一刹那想要感谢他,但他转身拿出这个小瓶儿,问:“临期的你要不要?不用处方,还能给你半价。”这可能是白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还特么不像句人话。
“你看我缺的是钱吗?剩下的不用找了,你在店里给自己挑点吧。”白佑在柜台上甩了张100元的钞票,倒不是穷大方,她的钱包里只能有100元,还得是崭新的。没等那店员琢磨过来,她转身就走,不是怕他爆粗口,更不怕动手,怕的是他拿着零钱追她。
出药店门右转就是公园,阳光能照得到的条椅上,都是眯缝着眼睛,坐着晒暖的老头、老太太。从他们身边经过时,能感觉到从缝隙中射出一道道凝视的眼神,刺在白佑脸上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往常她低着头就走过去了,今天可不行。她挺直胸膛,虽然从外形上看,挺不挺胸,没太大区别,但她能感受到,此时此刻,气势是有的。路过长椅时,她转头注目,大声地冲着他们喊:“大爷大妈们好!能活这么久,你们辛苦了。”
她没有瞎说,也不是气话。讲真,这是她的肺腑之言。人能活到老,真不容易,令人敬佩。就算这世界没给你大灾大病,算是放过你了,自己还会给自己下绊子,若是迈不过去,便等不到在这公园里晒暖的日子。看看手里的药瓶儿,她觉得自己属于能迈过去的那类,若是遇到大灾大病,挺一挺就过去了,生死立竿见影。但在这温水里煮了二十年,白佑似乎已经看到结果,今天,不等了。她紧走两步,往那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奔去,不能给大爷大妈反应过来的机会,临了了,不能让谩骂声扰了最后的清净。
那群大爷大妈的智慧没比那花草树木高到哪儿去,知道向阳而生,爱往暖和的地方扎堆儿,而处在光影交界的阴影一侧空着一张长椅,像是专门要留给白佑。那是午后的阳光还来不及照到的地方,才没人看得上,阴冷的长椅,最适合心里没有温度的她,阳光以前照不进她的心里,过会儿它经过这里时,也已然来不及温暖到她的身上。
此刻,白佑已懒得去数那长椅上到底有多少根木条,是不是偶数;也管不得坐下前,是向右转身,还是向左转身。此刻,特么还有什么可焦虑的。这儿就是风水宝地,现在就是良辰吉时,哪怕会有害怕的事儿要来糟蹋她,也来不及了。
她拧开药瓶盖儿,揭开密封膜,用拇指按住瓶口,上下晃了晃,那圆片撞到瓶壁上的沙沙声,在说它们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就要看她的了。白佑往左手的手心里倒了2片、4片、6片、8片、10片,然后停了下来。第1次做这事,她不知道多少片能做到刚刚好。瓶子上的说明写着一次一片儿,10片应该是够了,她觉得这数字很好,既是个偶数,还是整十。
但白佑突然意识到,她又被操控了,被对偶数执着的思维操控了,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再一次被操控了。她从瓶子里又倒出一片,没错,这次只倒出奇数片,在手心里也凑成奇数片。都最后一哆嗦了,还焦虑什么?!
任何人走到这一步,都会回想起家人、朋友、爱人,她也想到了,不过都是些让他们痛苦、煎熬的场景,那些因她而起,每天都在重复的场景。白佑忘记起于何时,但她知道,只要自己还在,就没有终止。
“今天就让你滚蛋吧,强迫症。”
她抬手掌把11个白色的圆片儿全部拍进嘴里,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开始安静地等待。最后一天,白佑不想选在自己租的房子里,因为她不知道今天过后,哪天才会被人发现,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天定会是个有味道的场面。她希望人凉了,马上就能被冻起来,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公园的长椅,是最好的选择,等人发现她的时候,不至于太早,那么多人都闭着眼,享受着自己用不完的时间,她也闭着眼,谁会注意到她的特别。更不至于太晚,一会儿阳光铺来时,她和他们一样沐浴在阳光下,阳光离她而去,人们会发现她的时间先用完了。
看四下无人注意,白佑把剩下的药瓶儿,随手扔在身后的草坪里,在她看来,屏幕里那些人,睡着了还手握药瓶的场景,都是无病呻吟,像是为了让别人第一时间就能看到原因,不要耽误抢救自己。必须强调一点,她不是受不了生活的苦,只是不想再把苦带给身边的人,她走了,那些苦也会从跟着她一起消失不见。白佑就这样静静地等着,她相信,时间走着走着,也会带走那些因她存在而延绵不断的痛苦,和因她不在而终将消失的悲伤。
但心中的苦一点儿尚没有散去,嘴里的苦却强烈袭来。
白佑咂摸咂摸嘴,口中的确有种苦涩的味道,溶解在满口的唾液里,似乎已要从松弛的嘴角溢了出来。恍惚间明白,兴许是她太紧张,忘记那些白色圆片须用水送服,而她甚至根本就没有准备水。反胃的感觉自下而上喷涌而来,来不及完全转过头去,她几乎失控般地把满嘴的“苦涩”都喷到长椅的一端,那“苦涩”早已化成白色的泡沫,顺着长椅的缝隙,在空中拉成了丝。(想想这画面,你们一定能戒掉在抖音里“拉丝”的小姐姐)
白佑起身,在身后的草坪里找回了那药瓶,虽然撒出去不少,但留下的,应该够用了。手里握着药瓶儿,刚刚坐回长椅,她只听到身后一声大喊:“小心,低头!”分不清是那喊声先消失,还是后脑被猛烈撞击后的眩晕先出现,白佑无法自控地栽倒在长椅的一端,对,就是正在空中拉丝的那一端。她的脸紧紧贴在长椅上,和白色的泡沫混成了一片。一个人跑了过来,紧张地推了推白佑,而她已经在一阵眩晕中断了片儿。
隐约中,一股特别的味道,飘过鼻尖,触到鼻腔深处时,白佑感觉时间凝固在这个瞬间。虽然她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这味道,更让人神迷目眩。若不是那与她二十年纠缠不清的苦,折磨没了所有的期待,这味道,说不定值得她再忍一天。
“同学,你没事吧?”
这味道来自于这个富有磁性的声音,那是鼻腔与胸腔的共鸣声,它属于宽厚的胸膛和高大的鼻梁。只是在此时此刻,躺在拉丝的粘液里,还在思考这些细节,她感觉自己微微有些缺乏智商。她挣扎地想睁开眼,却只能打开一道细微的缝隙,一开一合地瞬间,放进来一张无辜又不知所措的脸。那瞬间的画面里,的确有高大的鼻梁,还有明亮却空洞的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多起了嘈杂的说话声和救护车的笛声。
“是我打的电话,刚才踢球砸到她头上,她就倒下了。都是我的错,你们快救救她。”耳边再次响起那磁性的声音,还伴随着那欲罢不能的味道。
“你先站到一边,别影响急救,也别着急往自己身上揽。”说话的人正抬着白佑的头和腿,把她挪到了担架上。
“你看见这一地的药片了么?你再瞅瞅她手里握着药瓶,里面的药一大半都没了,你再看看她嘴角吐的白沫,这事儿,你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
“你把她救了。”
严格来说,这话说没错,但白佑并不想感谢他帮自己抓住了那即将消逝的时间。
“我得跟你们一起去医院。”
“你们认识?”
“不认识,但我觉得,她身边得有个人。”
“对,不能放他走,他得跟车上。”白佑心想,是他给自己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不然救护车也不会来早了。
品品那味道,白佑觉得,那个人应该是跟着上了车。躺在担架上,她有一刹那觉得,如果那人长的还不错,她觉得,可以考虑原谅他。但在上下的颠簸中,她又断了片儿。
不知过了多久,白佑隐约听到身边多了很多的脚步声、说话声,在杂乱而空荡的空间里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