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释疑

他缓缓看了一圈——这里还是之前入住的客栈，孟灵均此时正趴在床边睡得香甜。她头发有点凌乱，眼底带着一抹乌青，显然是一直都没怎么休息好。

没有休息好……是因为他吗？

他忍着痛，微微侧过身来打量她——她睡着的时候很安静，跟拿刀威胁骷髅怪的样子判若两人。真不愧是定远将军孟山的女儿，哪怕忘了自己是谁，面对强敌也从不退缩——就像她的父亲一样。

想到她为他以身挡刀的模样，他的内心微微一动——这下……她应该不会再怀疑了吧？

其实，她拿着忘尘散去各大药铺询问来历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他想不通的是——为何她会突然对自己起了疑心。

不、不仅是疑心，她甚至已经确定自己会对她不利，否则不至于到给他下药也要连夜逃离的地步。

虽然她一开始也曾对他表示过疑虑，但这一路上，她显然对他是日渐信任的，怎么才到风陵渡不到半日，就变得如此？

他仔细回想自己一路以来的表现，自以为不曾出现过纰漏——一定有些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到底是谁……想破坏他的计划？

孟灵均睡眠很浅，似乎感觉到他的动作，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一睁眼见到顾知微正静静看着自己，孟灵均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醒了就太好了。大夫说，只要能醒过来就没事了。”

她缓缓坐起身来，一不小心拉到了背后的伤口，疼得微微皱了皱眉。

顾知微瞧她神色有异，问：“怎么了？”

孟灵均摇了摇头：“那日受了些伤，用了吕大夫给的药，已经没事了。”

顾知微眼中满是担心：“真没事了？你莫要骗我。”

孟灵均笑道：“我何时骗过你……”话音未落，想起自己确实骗他吃过蒙汗药，忙心虚地将后半截话吞了进去，话音一转，问，“你那天是如何找到我的？”

顾知微看了一眼她那心虚模样，故意道：“那日也不知怎的，特别累……”

见她的头几乎要低到胸前去，他愉悦地勾起唇角，继续道：“待我一觉醒来，你已经不见了。我心里着急，忙跑去寻你……岂料刚出了门就见那边着火了。我匆忙过去，恰巧看见那怪人举刀要杀你。”

他笑了笑，“当时情急捡了根棍子就上去了。幸好是根铁的，若是木头的，只怕我早没命了。”

孟灵均见他口无遮拦，忙伸手去捂他的嘴：“呸呸呸！不许胡说！”

她的手跟旁姑娘不太一样，在指腹之处有一层薄薄的茧。她伸手捂他的嘴的时候，薄茧磨得他的脸有些发痒，鼻尖还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不知为何，他的耳根微微发烫起来。

他的脸色原本十分苍白，唇色也淡淡的，如今染上一抹红晕，让孟灵均看得微微一愣。鬼使神差的，她的指尖在他唇上摩挲了几下，之后又似乎觉得自己这动作有些失礼，闪电般弹开了。

“我、我去找吕大夫过来看看你的伤势。”她猛地站起来，顾不上背上的鞭伤未愈，逃也似地走了。

顾知微看着她的背影，手指轻轻抚上唇角——在她指尖离开的那一刻，他竟觉得有些失望……

“我一定是伤的太重，糊涂了。”他想。

在风陵渡养了好些日子，待到二人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又继续北上。这么一耽搁，接下来的路途要更匆忙些。否则一旦入了冬，北方河面就要封冻，水路便不好走了。

上船那天，宋婶来送他们。听小七说，宋婶的老房子如今成了一片废墟，她现下只能暂时借住在侄子家里。

不过短短时日，宋婶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原本只是花白的头发，如今几近全白。她身子佝偻着走上前来，塞了一大包干粮给孟灵均：“这些你们带着路上吃。听说金州不太平，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

孟灵均见了宋婶有些愧疚——如果不是自己，宋婶和宋伯如今还能守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安静地等待女儿归来。

她道：“宋婶……对不住，若不是我……”

“你是个好孩子，”宋婶打断了她的话，“其实你……不必如此愧疚，这都是报应。”她喃喃说着，“这都是报应！”她又说了一次，低头捂住脸，抽泣起来。

宋婶如此，吓了孟灵均一跳，她忙把干粮递给了顾知微，上前扶住宋婶：“您这是怎么了？”

宋婶哭了一阵，才抹了抹眼泪，拽住孟灵均的衣袖道：“孩子，是我们老两口对不住你……我们只是……只是太想女儿了……”

原来那日，宋婶刚买了菜回来，家里便来了一个玄衣女子。那女子自称从北边来，给宋婶带来了一沓她女儿宋玉秀写的家书。

“玉秀姐姐离家之后，才晓得自己被那男子骗了。”那玄衣女子道，“她很想家，又觉得无颜见爹娘，一时想不开便要轻生，幸得我家主人相救。我家主人念她可怜，便留了她在家里帮工。玉秀姐姐始终想着家里，每个月都要写上一封家书向你们忏悔她做过的傻事。到今日，一共写了一百八十封了。”

宋婶听了，心疼得不行：“那她怎么不回来？”

玄衣女子道：“她说当日口无遮拦，说出来的话伤了爹娘的心。不敢回来。”

宋婶锤着自己的胸口哭道：“这个傻孩子啊！天下哪有父母会真的记恨自己的孩子呢！她怎么不回来啊！我等她等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啊！”

那玄衣女子道：“今日玉秀姐姐本要来的，只是主人给她安排了旁的差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所以她这才请我替她跑这一趟。您若要见她，只怕要再等上几年了。”

宋婶一听这话，如何还耐得住？她忙追问：“秀儿做的是什么差事？怎的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那玄衣女子道：“您若想即刻见玉秀姐姐也成，晚上会有一身着孝衣的女子前往渡口，要坐船至济州。天色太晚，必定没有船了。届时，还请你家收留她一晚。此事过后，我会亲自带你们去见她。”

她交给宋婶一床崭新的大花被褥，要求宋婶务必要将被褥给孟灵均用。

宋婶当时也觉得十分蹊跷，只是等待多年杳无音信的女儿忽然有了消息，她只觉得一刻也等不及了，当下便应承下来。

“当日我将事情说与老头子听，老头子原是不同意的。现在想来……那玄衣女子一开始就打算让我们老两口与你一起葬身火海……那床被褥，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宋婶说着，又垂起泪来，“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老头子，还害了你们。这都是报应！报应！”

孟灵均忙掏出手帕来递给宋婶，安慰道：“宋婶，别哭了。都是那歹人的错，与你有什么相干呢？”

过了好一会儿，宋婶才渐渐平静下来。

顾知微看了孟灵均一眼，问道：“那玄衣女子是何样貌？”

宋婶摇了摇头：“当时她戴着帷帽，瞧不真切。”她说完，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拉住孟灵均的手，“孩子，你们往北去……要是有缘遇到我家秀儿，烦请跟她说一声，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她回家。”

孟灵均欲言又止——那玄衣女子很显然骗了她，可她却不愿放过一丝找到女儿的希望。

“宋婶，您放心吧。我们若见到她，必定会劝她回来的。”顾知微道。

孟灵均侧过头去看他，只见他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孟灵均看着千恩万谢的宋婶，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