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蝣

唐长庆二年，时历九月初。有淮南道驿差快马五日赶到位于上京义宁坊的大理寺，传报淮南道下辖江边郡一宗诡异的亡尸杀人案件。

“念！”大理寺少卿芦东辰端坐中位，命主簿宣读所呈卷宗，其余下属两旁列坐。

“长庆二年八月，淮南道江边郡城中。有老汉名曰刘绍中，为一名画匠。仲秋节当晚外出游玩，晚归，于案前作画一幅，随后就寝。翌日，家属发现死于榻上，以为寿年已尽，遂着手治丧。老汉尸首入棺置于堂屋，白布覆之。当日亲朋乡里皆来吊噎，及傍晚时，众人归家，留独子刘延之守灵。当晚亥时，邻人王五起夜，忽闻隔壁刘家传来凄厉惨叫声，遂前往探视，到了刘家灵堂，只见刘延之倒地不起，双手紧握脖颈之处鲜血横流，口中喃喃，片刻便咽了气。又看到那刘老汉躺于棺中，口鼻、双手鲜血模糊，似是刚经历了一场饕餮盛宴，只是模样依旧如入棺时那般安详。王五见此情此景，当即大骇，连忙奔走，边跑口中边大呼‘亡尸杀人了！亡尸杀人了！’。次日，关于刘老汉亡尸午夜惊起，索命不孝子刘延之的传闻便在江边郡城中传开，一时闹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本地巡捕携仵作经查此案件，各种证据皆指向杀死刘延之的就是刘老汉的亡尸。”

“荒谬！荒谬至极！亡尸若可杀人，母猪亦可上树！”芦东辰拍案而起，“陈星蝣，你同为江边郡人氏，想必对当地风土人情多有熟悉，我命你携医工赵松离即刻启程，前往江边郡彻查此案，十五日之内飞鸽向我复命！”

“属下领命！”陈星蝣双手抱拳朝向芦东辰，一脸严肃。随后似是又想到了什么，突然满脸堆笑，“大人，属下若是破获此案，年末俸银可否增添一二？”

“赖皮汉，你若再多条件，即刻与你增添仗刑二十！”

“大人，告辞！”

此去江边郡两千余里，芦少卿限十五日内破案，时间不等人，陈星蝣与赵松离收拾了行李，去马棚牵了马，便连夜出发。一路上风尘仆仆，星夜兼程，不到五日，便到了那江边郡城门下。

陈星蝣望着这挂着“江边”两个大字的城门楼，青砖墙，琉璃瓦，都还是三年前家人送他走马上任时的模样，只是那城楼上的红色石柱颜色稍微暗淡了一些。陈星蝣本打算回来查案这几日住在家里，但转念又觉得此次案件颇为诡异，不愿家人沾染上这邪魅的气息，便调转马头，直接往江边郡衙门而去。

昏暗的衙门大牢，只有三两束光线从几只木棍支撑着的窗子射进，照在牢房潮湿的青砖地面上。一名巡捕领着陈星蝣与赵松离来到一间门被铁链锁住的监牢前。

“孙捕头，为何把尸体关在监牢？”只见那监牢里躺着两具尸体，正是那刘老汉父子，赵松离问道。

“大人，这刘延之死在灵堂，城中皆传其乃被其父亲亡尸咬断脖颈而死，在没查明真相之前，我们也不能排除亡尸杀人的可能性，为防生变，特将这父子两具尸体关押在此。”

“有道理，那关押的这些日，这两具尸体可有什么异样？”陈星蝣嘴里吃着刚路过伙房顺来的包子，嘴里鼓囊着问，丝毫不顾这三伏天，地牢里两具尸体已发出熏天的恶臭。

“这些日，都有专人轮换看守这两具尸体，并无异样！”

“把门打开，我且近前一探究竟！”陈星蝣搓了搓刚拿包子的手。

来到跟前，陈星蝣先是对比了这两具尸体的面容，眉眼间颇有些相似，是父子没错了。俯身把脸凑近刘老汉，如卷宗所述，这刘老汉口鼻上确实沾染了大量的血迹，此时早已凝固，成了一大片红褐色。画匠细长的五指同样被血液染成了红褐色，那邪魅的颜色仿佛已经浸入指甲盖的肉里。

“掌灯！”陈星蝣命孙捕头拿来松油灯，右手按住刘老汉的面颊，左手捏住下颌，轻轻的将刘老汉的嘴巴掰开，目光往刘老汉的喉咙看去，口中有些血迹，但不十分明显。

“陈司直，先过来这边看看。”在刘延之尸体旁的赵松离喊道，“这刘延之颈部伤口破损之处断裂之形，你看像什么器物造成的？”

“切口参差交错，每段较小拇指稍窄，每段上下成对应之势，这不就是人牙所咬吗？”

“正是，我刚在小臂上仿照咬痕做比较，除各人牙齿有些微不同，大形上几近一致！”赵松离把有咬痕的小臂伸向刘延之尸体脖颈处。

“伤口确像人咬所致，然而伤口处，血管暴露，大块皮肉丢失，尔等在刘家灵堂可找到刘延之颈部缺失的这块皮肉？”陈星蝣转身看向陪侍的巡捕。

“不曾找到，在刘老汉口中亦未寻见！”

“真如传闻所言，刘老汉亡尸咬死自家儿子，无他人涉案，那么刘延之颈部丢失的这块皮肉去向何处？难不成被这刘老汉亡尸吞入腹中？”赵松离扫视了现场的几个人，说道。

“是不是被刘老汉吞入腹中，猜疑无用，剖尸！”陈星蝣卷起袖管，搓了搓手，往后退了两步，“老赵，看你的了！”

赵松离看了眼陈星蝣，摇了摇头，便打开医具箱。先是取出一根银针，在陈老汉肚皮肠道、胃的位置扎了五针，恶臭的粪水和胃液被因内脏腐烂产生的尸气喷溅而出，在那刘老汉臌胀的肚皮上形成了五道小小的水柱。这场面，既诡异又恶心，足足持续了一刻钟才结束。紧接着便取出指刀在胃的位置划了一道四寸见长的口子。

“找到了！”赵松离用指刀从刘老汉割开的胃里挑出一比铜钱稍大的肉块，大小刚好够从食道滑落。

赵松离提了那块肉块，贴近刘延之脖颈缺失处一做对比，“大小相近，切口基本上吻合，人死后所有身体功能都会快速丧失，消化功能也是，这也是为什么肉块在刘老汉胃里还能维持原状。”

“这还真是一起亡尸杀人案！物证也有了！”陈星蝣双手抱后脑勺，微微皱眉。

“不排除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刘老汉第一次并非真的死了，而是处于一种假死的状态。到了第二日，刘延之独自守灵时，刘老汉脱离假死状态，起身撕咬刘延之致其死亡，后刘老汉才真的大限已至，倒地而亡。”赵松离提出假设。

“假死，真的有这样的事？”陪侍的巡捕问道。

“我也没有见过，但是《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有记载，战国时，扁鹊游医虢国，遇虢国太子身死半日，虢国国君听说神医扁鹊能救死扶伤，遂请扁鹊来医治太子，扁鹊到宫门见了太子，判断其实乃犯了尸厥症，经过扁鹊抢治，太子活了过来。”

“不通，不通！第一，如你所说，刘老汉脱离假死后杀死刘延之，那么刘老汉杀死自己儿子的动机是什么？第二，为何刘老汉第二次死亡后，尸体姿势不曾改变，杀了儿子后又自行归位？”

陈星蝣又接着说，“以我一个江边郡人氏对本地民俗的了解，本地治丧，入棺前家人会先为死者收拾遗容，擦洗遗身。而这个过程，往往会做的十分精细并庄重。尤其手部，必然会反复擦洗。然而，你们看这里。”陈星蝣抬起刘老汉的右手，只见其大拇指内侧沾染了一块黑色土渍，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当晚现场有第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