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庄发呆

有心人发现，庄之亿的美词越变越猥琐。

“反复琢磨，是什么力量推动她打掉孩子？啊，那是汹涌在她胸怀中怜悯的波涛！那是拯救女孩们于不幸深渊的不可遏制的牺牲热情呵！那是一种宗教般虔诚的情愫呀！”

突然，他充满艳羡地说，妇人脸平静的表情里透出腻腻地笑：“我看到，李老师因为没有生产而保持的美好身材，就不能不油然而生敬意啊！”

说着，居然斜了清如的身材一眼，从品质悄悄滑向漂亮的肖像。

“她是可爱的，是天使一般地可爱，又是永葆青春的可爱，从鲜艳的芳容到矫健的身腰（怎么如此赞美？），从外表到心灵，她都完美无瑕。要是她愿意加盟我们的团队，不仅是我个人的荣耀，也是龙锦区的荣耀！”

老实说，龙锦这小地方，人们还从没有见识过如此会说如此有魅力的教委主任呢！人们聆听他的教诲，决不怀疑演讲里严肃的意义。可有心人却听出好色的味道，老庄骨子里含着阴谋呢！

“尽管很遗憾，李清如不在我们一个战壕，但引起我强烈的研究兴趣，并相信，她终将加盟我们的事业。作为教委主任，不研究她的典型，就是麻木不仁，就是教育的门外汉。”

他笑得那样亲切，还很年轻的脸焕发出慈蔼的光辉，可有心人觉出一种呆气。

“李老师的人格有三次升华，第一次是被孩子深深的呼唤所感染，听着‘李老师，你不要走’的呼喊，她顿时天崩地陷般震撼，果断地牺牲调回城里的机会，继续坚守山区教育。正是在孩子的呼唤中，她奋然一跃，登上崭新的人格高峰，成为当下追逐条件不思进取的教师光辉的榜样。

“我们无缘这样诗意的抉择，人格也才沦入平庸，可是努力研究，我能深切理解李老师的感情。当突然决定留下，拥抱这些可怜的女孩时，体验到多么崇高圣洁的幸福啊！她说，有人不理解她，甚至攻击她是投机，可我只感觉到她是那样淳朴那样真诚又那样迷人，她的抉择虽然艰难，却完全可以理解呀！单是理解如此崇高的灵魂，我就无比幸福，感觉跟李清如亲近了，我俩没有身份的隔膜，只有相知的喜悦。”

他说得并不快，如拉家常，调子平稳和蔼，仿佛有意跟热烈的话语对比，着力表达理性的智慧，决不为感性的东西干扰。尽管如此，有心人却听出碜牙的字眼，他仿佛怀着邪恶的兴趣在解剖清如，琢磨她的身体。“相知”的什么“喜悦”？李清如怎么跟他相知？

“第二次人格升华是，放弃终身做母亲的神圣权利。如果第一次牺牲是我们难以攀越的高峰，那么第二次牺牲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的珠穆朗玛峰。

“放弃进城的权利，以后还可以进城；打掉孩子，却是一辈子也无法再做母亲。她不是不明白，放弃这次机会，再没有机会，却坚定地牺牲自己和丈夫的神圣权利，这是何等艰难的抉择呀！

“是的，她抉择得极痛苦，陷入犹豫，可最终被何花的悲剧，被女孩们的悲剧征服，不能不打掉孩子，终身不再做母亲。她是牺牲一己之私，决定做所有孩子的母亲，何花是她的女儿，女孩们都是她的女儿。她将为苦命的孩子们作一辈子牺牲啊！”

他的嗓音突然在高昂里凝滞，几乎有些哽咽。

“并非只有对自己骨肉的牺牲，才能享受母爱的幸福，她怀着崇高的母爱享受到女人无法享受的幸福啊！眼看一个个女孩，就因为遇到自己而彻底改变可悲命运，还有比这更丰满更宏大的幸福么？

“我是那么理解李清如，以至不能不由衷地赞赏她崇高的抉择。我不是希望在坐女同仁，都像她一样放弃做母亲的权利，而是希望大家亲近她的灵魂，瞻仰她的人品，从中吸纳高尚的营养，哪怕能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体验到她的幸福，也一定彻底改变对学生的态度，品尝到纯粹的幸福。学生不是不幸而是幸福的源泉啊！”

大家发觉，缓慢的调子越来越沉滞庄严。可是冷不丁，主任站起，转身，对李老师说：“亲爱的李清如！我谨代表教育战线的领导，对你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深深鞠躬，头颅几乎要触碰到清如，以致她不得不退后一小步。有心人诧异，怎么可以叫得如此‘亲爱’？

李老师慌忙起身，连连说：“不敢，不敢！”又不能不慌忙伸出手去，接住主任伸过来保养得很好的手。

李清如从紧紧的握手里发现有点异样——战栗的手指怎么能摩挲她呢？而主任的脸相显然有些发呆，婴孩似的；眼睛捉住她的脸，狠狠地咬住，既像愚蠢又像贪馋。有心人瞧得清清楚楚。

不过，他泰然坐下：“第三次人格升华是，拒绝一切荣誉。这是多么纯洁的灵魂！为了印证当初的牺牲决不是投机，坚守牺牲的纯洁性，彻底干净地摒弃荣誉。

“五一劳动奖章，全省十佳青年教师，到北师大读书，通通被婉拒，是何等高洁的情操！既然当初牺牲时，决没有投机之嫌；既然放弃终身做母亲的神圣权利，哪还有投机？那就心安理得地接受荣誉吧！亲爱的李清如，这可是你该得的补偿啊！……”

场面有些扰动，女教师激动地议论，眼里闪出阴阴的光；男教师神情肃然。大概主任是要把剧情推向高潮，宏大的声浪悄然激昂。可有心人越来越相信“亲爱的”叫得异样，热烈的赞美里含着猥亵的意味。

读到《庄之亿博客》后，仔细揣摩他“泰然”的神态，才窥见他宿命的鬼影。

“亲爱的同仁们！当一个教师，把自己牺牲得如此干净，如此崇高，如此感动天地时，我们还不把灵魂深深地匍匐于她面前忏悔吗？难道还能斤斤于卑琐得失，为蝇头之利而争斗么？难道还不能俯下身亲近孩子们，用怜悯的慧眼发现孩子的种种不幸么？难道还要跟孩子争闲气，耍脾气，端架子么？难道不能像她一样担起重塑生命的大任？

“在经济大潮摧毁千年师德的可悲现实，李清如却竖起一面信仰的大旗，成为逆黑暗潮流的中流砥柱。今天，我们请来李清如老师，就是要在龙锦高扬信仰的大旗，呼唤丢失的爱，号召大家重拾职业尊严，重塑爱的丰碑，做孩子爱的导师……”

大家有种幻觉，庄主任成为李清如，不，似乎更李清如，线条柔和的白脸皮在权力的烘托下焕发崇高的光辉。他仿佛暗示：只要像李清如一样牺牲，权力是多么乐意为你效劳！大家天真地相信，他是唯才是举的清官。

当人们读到博客后，才惊奇地发觉，他怎么能如此深刻地理解李清如？怎么讲得如此崇高而感人？莫非天使与魔鬼都寓居于仪表堂堂的躯身？

读着博客，人们才揣度，为什么要请李清如作报告，为什么要那样热烈地解读她。他的举措像普金的举措一样难以揣度。精彩的演讲充满人格分裂的趣味。

会议结束时，有心人察觉，庄主任热烈的握手和可掬的笑容是一幅漫画，夸张扭曲，妇人脸显出可悲的呆气，抓住李老师的纤手忘记放下。李清如端庄的姿态显得疏远，得体的举止显得不卑不亢，始终没有丝毫迎合他的表示，哪怕隐约的笑意……

大家都觉得，李清如端庄的举止是修养的自然流露，主任的溢美丝毫不能刺激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