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话刚落音，黑鸦鸦一片脑袋从窗户探出，齐刷刷朝他看过来。接着，喊话的中年人背着手自门口踱了出来，穿得方正严谨，走路方正严谨，连表情也是五缕长须，方正严谨，一看即是那种容不得有人破坏规矩的。果不其然，他瞧见来不及遁走的李肃，便冷笑一声：“我道是谁日日在屋檐下行偷窥窃听之事，原来是你这小贼！”李慎羽是赵家的人，被宗族里聘为夫子，教授李氏子弟读书，他是秀才出身，数次考举人都落第了，但他不死心，每回依旧去考，屡败屡战。在古代，七十高龄考不上秀才的老童生也有，李慎羽这样的也就不稀奇了。他自然听说过赵肃的事情，打从心眼里就瞧不起这个婢女所生的庶子。这一说话，后面的学生都轰的一声拥到门边看热闹。李肃甚至看见其中还有自己的异母弟弟李谨，正歪着头跟旁边的人窃窃私语，不时转头看他，眼里不掩鄙夷和轻视。“何谓之贼？”眼见躲不开，李肃索性站在那里任人围观。李慎羽哂笑：“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谓之贼。你一个婢女所出的庶子，也想读书习字？”李肃却没退缩，只淡淡问道：“李肃狂妄，敢问先生一句话？”李慎羽本不想理他，但学生们都在看热闹，他寻思着自己这一走肯定落了面子，只得拉长了脸：“说！”“子曰，有教无类。何解？”李慎羽微嗤：“枉你躲在这里偷听这么久，竟连孔夫子这句名言都不懂，意思就是无论贫富，贵贱，智愚的人，皆可教之诲之……”话刚落音，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下套了。果然，李肃反问：“既然圣人也说有教无类，何以先生背道而驰？李肃虽出身不高，然向学之心不减，须知古来英雄不问出处，□□皇帝起于寒微，本朝开国大将亦多出身贫寒，先生以为呢？”李慎羽浑然没想到李肃竟敢反驳他，一时竟怔住了，学堂里的一干李氏子弟也都瞪大了眼睛瞅他。李肃背着个空竹篓站在那里，离众人不远不近，身形更显瘦弱，却仍不亢不卑，嘴角微笑。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在旁边发出笑声。李慎羽火冒三丈，正欲发作，却忽然注意到站在赵肃身后不远处的几个人。“族长！”走在最前面的短须青衫者，负着双手，徐徐踱步而来，脸上笑意盎然，目光在李肃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这才移开。他后面还跟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整个李氏宗族的族长李慎海。“贤兄，你们李家可真是人才辈出呀，连小小少年都有如此见识！”李慎海强笑道：“詹大人说笑了，这不过是旁支所出的庶子，上不了台面，平白扰了两位的游兴，我这就让他走开。”长天知县新官上任，心血来潮想微服出访，他一路陪同，本还想领着知县大人到自家族学走一圈，不仅存了炫耀之意，也想趁机扩大李氏在县里的好名声，没料到居然碰上了李肃在顶撞先生。詹莱摇摇头，微侧过身子问旁边另外一人：“仲甫兄，你看这孩子如何？”对方不置可否，看着李肃：“你叫什么，多大了？”“回大人，小子李肃，今年十三。”那人明显一愣，他本以为李肃只有八九岁而已。这么一寻思，又见他方才对答流利，丝毫不像个没读过书的人，不由起了几分怜惜。“你也是李氏子弟？”“是。”“那为何不入族学？”李慎海期期艾艾，却不敢打断他，只因此人虽目前身无官职，却也不是他得罪得起的。李肃淡淡道：“我是庶子。”詹莱接过话：“即便是庶子，亦有入学念书的权利，莫不是家中拮据，付不起束脩？”又李慎海道：“我看这少年思维敏捷，是个可造之材，若是他付不起学资，本官倒可资助一二。”不等李慎海回答，李肃已朝詹莱施礼：“大人误会了，自先父去世，我与母亲别府另居，其中颇有隐情，宗伯虽身为族长，亦不好横加干涉。”李慎海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他看了李肃一眼，发现这个从来没有被自己注意过的偏房庶子竟也有几分伶俐和急智。“是我疏忽了，明日你便到族学上课吧。”李肃躬身长揖：“多谢宗伯。”詹莱宦海沉浮几年，如何看不出众人对这少年的轻视之意，一开始不过是听见他应对有趣，随口就问，但几句话下来，他却真有了些兴趣。再回头看向老友，发现他也正兴味盎然地瞧着李肃。“你想读书，是为了什么？科举做官？”要说不是就太假了，全天下的读书人十年寒窗，差不多都做着这样一个梦：一举成名天下知，平步青云，像当朝首辅严嵩那样权倾天下，像严嵩的儿子那样娶无数美妾娇婢，然后衣锦还乡，良田千亩，此生无憾。李肃笑了一下：“要是我说不是，您信么？”那人居然没生气，也跟着笑了：“自然是不信的。”i肃想了想：“圣贤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小子年少无知，只希望能在改善家境，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的同时，也能为国家，为百姓做点儿事，尽一份责任。读书能明理，能修身，能改变命运，亦能为国做事，窃以为两者并不矛盾。”众人讶异地看着他。詹莱抚掌而笑：“仲甫兄，我看这少年与你真是有缘，不若就当你的徒弟吧！”那人微微颔首，竟然问李肃：“你可愿意？”李肃跟他们说了这么久，自然看出眼前这人身份学识不凡，丝毫不逊于旁边的知县大人，难得的是听到自己反问，也不动怒，可见胸怀气度。这是打着灯笼也碰不见的机缘。想及此，忙拜倒在地：“学生拜见老师，尚不知老师大名？”詹莱哈哈大笑：“小子，你可捡到宝了！他姓戴名公望，字仲甫，在嘉靖二十六年的同科进士中，学问最优。有他为师，可比你在学堂外听墙根强上百倍不止了！”一旁的李慎海和李慎羽脸色都绿了。他们知道，有了这个老师，李肃的身份从此可就不一般了。长天县并不大，李肃在李氏族学外面的这番表现，很快就传遍了。如果说在今天以前，所有人都还不知道李肃是谁，那么今天之后，基本大半个县的人都知道有个少年被知县大人所赏识。他们也许不认识戴公望，但却并不妨碍大家茶余饭后增加了一项谈资。而这件事情对李氏族人的影响，要远远大于其他人。“你说什么？！”刘氏提高了声音，几近尖叫，她似乎也发现自己失态，深吸口气，勉强平静下来：“这消息从哪儿传出来的？”奶娘钱氏忙递上碗冰镇酸梅汤：“夫人消消气，据说当时大少……李肃被知县大人夸赞的时候，二少爷正好在旁边瞧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