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拾梦录

红尘百年戏文场，一曲唱尽悲欢。事实因缘多不测。江山独自在，风过不留痕。

少年英姿风流客，历遍阴晴圆缺。残篇断简猜古今。等闲谁人事，一梦具无常。

"先生又在说'西楚霸王'了。"近日正唱"霸王"的杨雨霆寻声紧步往寻香楼而去。说来也奇，这位先生说得的书总有几十部了，只专爱此一部，说得倒是非比一般的好，一成不变却也有些夸张了。

"却说霸王乌江自刎，怀中玉碎，真是风云难测，顷刻兴亡，青史留名，是非恓惶。"那先生醒木一拍，事终了。掌声稀疏，见先生几回摇头，似有叹息，靠坐门边的杨雨霆不解，到底是他不知此书讲多了，还是另作唏嘘。正浮想，忽闻邻桌有低语道："这先生变个疯癫了不成，先前也说些别的书，讲的甚好，如今忽的一部书几次三番的说，这寻香楼倒成了学堂了，奇也怪哉。"又闻人言："西北不稳，南省天灾，那庙中晦暗不明，而我等正于桌前百无聊赖，这现下的怪事也是应景儿啊。"听得戏谑一笑，伙计蹭上来笑道："诸位诸位，您瞧瞧那匾'莫谈国事'，咱这儿歇个脚，难得悠闲，今儿个这茶沏可好啊？"接着一阵倒水声，有几人回应着茶味儿，又有几人抱怨着台上的评书，伙计陪着笑，倒是一番热闹。须臾，门外有摇铃声过耳，一苍老声道："非时之气起，金石欲合相，盈缺又环流，痴人呐，可知命？"那人衣衫褴褛，一身风尘，似目不能视，却也不像个盲人，杨雨霆听得出神，目光正越过门去，老乞丐忽的'眼神'忽的撞了上去，不明意趣的一点笑意，看僵了杨雨霆。

此时正是隆冬里旧年将尽，京城内外格外热闹。不似老乞丐的失魂落魄，蹒跚徐行，不知去向何方，人们多为年货的采买流连于街市，商铺生意红火，又有茶楼酒肆里的喧闹，交织出一幅声色兼具的岁春图。

喻府也是一番热闹景象，忙着置办各种年事，祭祖、压岁、送年礼、发放年物，贴对联、换门神、请戏班，以及各类翻新，好一派繁荣景象。于此诸事之中，因着过年而不用去学堂的喻少钦，倒是显得十分悠闲。跟着长辈参加过例行的家族活动后，大多是写写对联、横批、福字，或读读闲书，看看高天与枯枝。相对于官学文章，喻少钦更爱杂学，诸如奇闻异志，侠义传奇之类。似乎其中的天地更为灵动，是任由思绪飞扬的天地。藉此，除了日常下学归家路上的流连，喻少钦也偶而趁家人不备偷偷地带着书童云之溜出喻府角门，短暂地徘徊于市井。并非纨绔，只是那里的气息给就好像那些话本里写的，更加鲜活，在那里他会遇到有趣的灵魂。

推开窗，一片银白世界，湿冷的气息伴着清晨的阳光扑面而来。"啊，下雪了。"喻少钦自言自语道，"云之，府上还没晨起，我们悄悄去河边走走。"边整理边对书童说。

穿了布衣棉袍，不多时两人走到了长河边。眼前的景色，像是素锦上散着碎银，衬着深冬里苍白的天，混成了没有边界的一片，站久了，仿佛时间也停滞了。没了俗世红尘的纷纷扰扰，万籁俱寂。"爷，走走么。站定了还真冷。"书童云之询问地看向喻少钦，打了个寒颤。"在外面叫'三哥'。总也要我提醒你。"笑着回头看着云之，带着一点儿责备。云之答道："是我疏忽了。"

漫步河边，游思着，隐约有声音传来，好像是在吊嗓子。走近些，忽听一段高音很明艳。再近看，只见站在河边的人，和喻少钦相仿的年纪，身姿飒爽，清眸炯炯望向远处。不一会儿，挺拔传来一段唱词，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只一首《垓下歌》，唱进了喻少钦心里。感觉那么旷远，触不可及，使人神往。此情此景，仿佛不在天地之间，正中了喻少钦的心怀，敲打着他。也好像正是喻少钦一直以来不知何故总在寻找的灵魂。

那少年唱罢，喻少钦不禁赞道："好！"

寻声望来，二人对目。喻少钦忽觉有些唐突，便上前拱手道，"在下路过，只见兄弟好做派，好唱腔。便不由叫出声来。多有搅扰。"

听罢，少年笑起来，说道："这位仁兄谬赞了，不堪入耳罢了。"喻少钦笑道："何必妄自菲薄呢。" 少年问道："嗯，不知如何称呼。" 喻少钦答言："鄙姓喻，家中排行第三。都叫我喻三。"说着身一侧，看向身边，"这位是云之。"云之拱手道："幸会。" 少年回礼，道："我叫杨逸童。"

杨逸童可谓玉树临风，虽未及弱冠，却已初显英雄之貌，才俊之气。他比喻少钦年少两岁，于是跟着云之一起称呼喻少钦"三哥"。喻少钦只说家里是读书人，父亲带他们兄弟出来徘徊山水，正走到此处。话语间，也知晓了杨逸童是本地的大戏楼"合生园"戏班的学徒，已有了几年的戏曲功底，现下正练着"霸王别姬"。

说着喻杨二人攀谈起来，很是投缘。

喻少钦觉得和杨逸童仿佛很久就认识了似的，只那么一瞬，那霸王的唱调流进了他心里，打破了一直以来的平静，或许正是书中所讲，偶然的相遇，暮然眼光的交汇，注定彼此因缘。缘起缘灭，皆为天意。

"三哥，出来久了，咱回吧。"云之提醒。喻少钦略欠身，说道："时候不早了，耽误贤弟练功了。" 杨逸童笑着遥遥头。喻少钦道："有机会去合生园会你。"杨逸童道："好！"二人不觉同言："后会有期。"迎着朝阳，喻少钦觉得自己的心房被照亮了，耳畔依旧回荡的霸王的叹息，亦如凛风吹透了胸膛。忽然站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以后的几天里，喻少钦让云之找了几乎所有关于霸王项羽的书，只呆在书房，叫都难得动一下。项王，气贯山河，功盖当世，倒是乱世之一莽夫？还是不虚美，不隐恶之英雄？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评说。他觉得项王是个孤独的人，若是多有萧何、张良等之于刘邦的臂膀，或许不至于落于乌江自刎的惨景，《垓下歌》也就无从存在了。他决定再去听一次，那个悲怆的声音。

总是，年尾事多，虽不在主事人之列，也有许多事要帮忙，一直没有机会再去长河边寻声。终于得了机会，喻少钦拉着云之一大早就奔去了河边，来来回回到将近午时才往回走。是啊，这个时间谁不忙呢？

"爷要是想听霸王别姬，咱府上请了戏班，回去让他们唱上一回不就好了？听个整出儿的。"回去的路上云之说道，"何必这么执意地来河边呢？""是啊，自己到底是为了戏本身，还是因为是他唱的呢？"喻少钦自己也迟疑起来。不一会儿笑了起来。云之问道："怎么了爷？""没事儿，云之你说的有道理。走吧。"说着，喻少钦加快了脚步。

按照云之的建议，喻少钦真的去府里设的戏台听了《霸王别姬》。霸王唱的自然是很好，荡气回肠，撼人心魄。但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难道是少了那片晨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