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以死相逼

       时间回到5个月前。

       云都市，秋实大厦楼顶天台。

北方深秋的雨雾，吸一口就让人寒彻心肺。

一个中年男人左手攀着天台边缘的护栏，右手胡乱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声嘶力竭地吼道：“发货，马上发货，否则我就跳下去！”

站在他对面的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屠总，有话好说，您千万别冲动啊。”

“我们东区的库房正在逐单核对物流信息，相信很快就能定位到了。您放心，这么大一票货肯定丢不了。”

“我们公司新的管理系统刚刚上线，有些纰漏导致发货延迟，已经在全力解决了，很快就能给您一个满意的解决方案。”

被称为屠总的中年男人却全不买账，不停地挥舞着右手，似乎要赶开这些廉价的口头承诺：“屁话！屁话！我再也不相信你们了！两个医院的货都发错了，让你们调换，到现在也没个动静！现在A军区医院的货索性连什么时候能发都不敢说了！那可是军区集采啊，我为了这个标把整个身家都搭上了，你们说延迟发货就延迟，还有没有天理啊。不让我活，大家都别想好过！”

正吵嚷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人越众而出。他先做个手势示意后面追着给他打伞的助理退开，才站定身形，端端正正地对屠总鞠了一躬，开口道：“屠总，我是秋奥医疗的执行董事秋江天，很抱歉由于我们工作的失误给您造成困扰。我们在东区保税库里有一台进口的XR300P，是A军区医院订购的XR300的升级版本，除覆盖XR300的全部功能外，软件还增加了在线辅助诊断模块。如果您同意，我们可以通知库房马上发货，最迟明天上午就能运抵A军区医院。我们的服务人员明天一早也会在A军区医院待命，产品一到马上可以开始安装调试。”

“你说的是真的？”屠总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苦求了好几天都没解决的问题，就这么一闹就解决了？一贯是店大欺客的秋奥医疗，这怂得也有点儿太快了吧。果然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古人诚不我欺啊。

“当然是真的。”秋江天表情笃定，“您如果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去销售订单管理部看他们现场操作。”说罢，也不等屠总反应，大步走上前去，扶住他的胳膊将他带离天台栏杆。

旁边观望的人群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围住俩人。

秋江天趁势将屠总的胳膊递到一个销售经理的手里，吩咐道：“先带屠总去换一身干衣服，喝点热的东西暖一暖。”

回身又吩咐一直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助理：“安排召开管理层例会，请负责SAP项目的同事过来讲下情况。”

沐芙蓉双手捧着水杯，空洞的眼神投向面前的电脑。这是她返回云都市后第一天上班，人虽然已经回来了，但心魂却像生生地被抽离了去，封冻在那连绵雪峰中的冰瀑中。

“发什么呆呢？”是苏港的声音。

沐芙蓉抬头，见他正笑得露出一嘴阳光灿烂的大白牙，边笑还边递过一个圆形的餐盒：“老状元的生滚鸡片粥，特别多加了白胡椒粉的，趁热赶紧吃吧。”

沐芙蓉心头一暖，接过餐盒正要打开，却又听见另一个带着几分尖诮的声音：“哟，这一大早就送爱心早餐，还真是贤惠啊。”

说话的是麻可怡。阮世斌组建NPI管理部时最初招募的一批人如今就剩下麻可怡和苏港两个，被大家戏称为NPI管理部的“苏麻二老”。

苏港是无可无不可，麻可怡却颇有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风范，不仅以NPI元老自居，还经常对沐芙蓉这个被苏港呵护着的小师妹掀起滔天醋浪。

沐芙蓉为了图耳根子清静，曾劝苏港索性拿出投身饿虎、割肉饲鹰的大无畏牺牲精神，收了这位麻长老，却被苏港大骂白眼狼后断然拒绝。于是，苏麻二老之间就经常上演泼醋与反撒糖式的恶心日常。

这不，苏港专门挤出一个含糖量很高的假笑，说道：“美食奉美女，宝剑赠英雄，这是你无法理解的情怀。”边说还边冲沐芙蓉挤挤眼，“是吧，蓉儿师妹？”

沐芙蓉专心致志地自顾吃粥，连头都没抬。麻可怡却还不肯干休，尖着嗓子继续说：“订单延迟、错发漏发、客户投诉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对了，昨天上厕所连厕纸都没有了，SAP上线乱成这样，整个NPI团队都没脸见人了，还有心情吃粥。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厕纸事件沐芙蓉也听说了，是因为SAP主数据维护的时候物料流转路径搞错了，厕纸被当成生产物料发到来料检验区去了。

早已被SAP新系统折腾得焦头烂额的检验员们面对一箱箱的厕纸虽然懵圈，但也无暇理会。

等到保洁阿姨面对空空如野的厕纸储存架才想起向上汇报时，某位幸运员工已经蹲在厕所的小隔间里电话求助了：在线等，挺急的。

沐芙蓉一边脑补厕所隔间里那位员工甲的囧态，一边不动声色地吃着粥，让麻大姐意图恶心她的妄想再次落空。

吃完最后一勺粥，用纸巾擦了嘴，抬头发现麻大姐居然还在一脸鄙夷地瞪向自己，沐芙蓉唇角轻勾：“粥的味道刚刚好，就不用你再添油加醋了。”

恰在此时，桌上电话响了，沐芙蓉不再看麻可怡，伸手拿起听筒，听见里面是部门秘书林小可的声音：“阮博士有空了，你现在可以去他办公室。”

NPI管理部总监阮世斌，喜欢别人叫他阮博士而非阮总，因为他是货真价实的马里兰大学帕克分校工程学博士，曾在美国特莫迪医疗公司研发中心任职多年。

后来奥通并购特莫迪，在美生活多年的阮博士忽然决定回国发展，就跑来秋奥组建了这个NPI团队。

好好的中年技术男忽然转型，还是个常年处于风口浪尖上的高危岗位，这位大叔在短短的几年里就从踌躇满志退变为踟蹰不前，实至名归地收获了“软柿饼”的封号。

挟起电脑，沐芙蓉走向左前方的一个隔间。隔间的玻璃门上嵌着名牌：阮世斌，NPI管理部总监。

里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白白胖胖、带着老式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隔着玻璃已经看见沐芙蓉走来，不待敲门，就挥手招她进去。

“坐吧，Lotus。”阮世斌叫着沐芙蓉的英文名，露出一个很佛系的微笑，“很抱歉着急叫你回来，打断你的假期。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沐芙蓉休假是去寻找野外失联的男朋友胡苍，但不仅人没找到，还差点把自己也留在那里。这些隐情只有苏港知道。

对于阮世斌，沐芙蓉请假的时候只说家里有急事需要处理，如今也不愿多说，只含糊说了句“也没什么可做的了”，就迅速转到正题，问道：“阮博士，我发给您的PPT文稿您看过了吧？”

阮世斌点头：“我都看过了。你选了‘延迟发货’、‘两客户货物对调’和‘厕纸事件’三个代表性案例分别做了‘5-why【注】’分析，逐层倒推查找根本原因，逻辑顺畅，也显得比较专业。但是你想过没有，你的听众是谁？他们是公司的管理层，他们没时间也没有耐心听你一层层抽丝剥茧地掰扯细节。他们要看的是清晰的结论和可操作性的措施，而你还必须言简意赅地说明你提出的结论和措施的合理性。”

平心而论，阮世斌是个不错的领导，虽然整个NPI团队在他的带领下都不得不走了佛系路线，沐芙蓉还是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就像这一次，老阮虽然不能告诉她怎么做，但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精心准备的PPT最根本的问题——没有想清楚她的客户（听众）是谁，更别说根据客户需求为其量身打造产品了。

明知对方是秃子，却还要卖梳子给他，除非你有足够大的权势来威逼，或足够大的利益来诱惑，二者必居其一。一无所有的沐芙蓉，岂敢奢望公司各位大佬们会为了她这个职场食物链底端的小生物浪费太多时间。想明白这些，沐芙蓉感激地看着阮世斌道：“我马上回去改！”

“去吧。”阮世斌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强调了一句，“注意，管理层例会上不止SAP一个议题，你的发言要尽量压缩在10~15分钟之内，还要给他们留出提问的时间。”

沐芙蓉get到了阮世斌话里的重点，忙问：“我的发言？您不亲自讲吗？”

阮世斌越发笑得佛光普照了：“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