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像是浸了炭灰,浑浊的月光照下来,董靖雯眨了眨眼,什么也看不清。住院处的灯能把这院子里的东西照出个轮廓来,那泛白的灯光让董靖雯有些恍惚。她紧了紧腰间的白带子,蹲下来,从脚边的黑塑料袋里掏出几沓土黄色的纸和一根木棍,从兜里掏出了打火机。有夜风,董靖雯伸出另一只手去挡,终于把火点着了。
热气熏进董靖雯红肿的眼眶里,又干又疼。她用木棍轻轻拨弄着火堆,窜起的火苗险些把她的刘海点着,但她一动也没动。
“小姑娘,你干什么呢?”一个男人的呵斥声。
“烧纸啊,你看不见么?”董靖雯头都没抬。
“这是医院,是你烧纸的地方吗?赶紧收拾了。”
董靖雯侧过脸瞪着他,火光映出她眼睛里的血丝。“嘘,”董靖雯将一根手指放到嘴边,“别吵,你要是眼馋,我一会儿也给你烧点。”
男人咽了口唾沫,“我看你他妈是疯了。”说罢,他一手抢过了董靖雯的棍子,董靖雯没抓住,一嗓子“还我”,惹来了好几个人的围观。那男人嘴里念叨着,“我让你烧”,伸出脚就去踩那团火苗,“你敢!”董靖雯疯了似的扑上去,但男人轻松就推开了她。她嘴里骂着,从烧着的火堆里抓了一把灰,朝那男人脸上扬过去。这一下,周围的人都啧了起来。
“你妈的!”男人也怒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抄起棍子朝董靖雯的胳膊重重挥过来。董靖雯没站住,直接侧跌在了地上。她挣扎着站起来,刚要把手里的另一把灰撇出去,一个声音在背后凌厉地响起来,“董靖雯!”
董靖雯被这声音叫得一顿,男人的棍子又挥了上来,却被另一个身影一把抓住。
“董靖雯,你妈没死。”那个身影把棍子甩开,男人向后一个趔趄。
“你说什么?”董靖雯用手指着那个陌生男人的脸,“你是谁?我警告你别他妈乱说话。”
“我是你亲生父亲。”陌生男人声音平静。
董靖雯停顿了一下,一个巴掌就朝男人脸上挥去,男人躲开,拿出手机。“你自己看,是不是你妈?”
屏幕上,视频里的女人插着呼吸机,监护仪上的波纹跳得董靖雯的心脏一蹦又一蹦。那确实是母亲,董靖雯两行泪唰地落了下来。
“跟我走,别在这儿闹了。”男人说,“走吧,去看看她。”
住院处楼上,高高地打开了一扇窗户。“几点了?在医院后院吵?都是病人心里没数吗?”
……
庆城的晨曦像一顶蛋黄色的毡帽。这座盛产石油的城市巨大,从城东有鹤栖息的湿地路过,见了遍地的磕头机,城西是辽阔的风力发电厂。通体奶白色的风车,在吹过倾城的狂风里扭曲着庞大的身躯。庆城的历史很短,直到上个世纪末它地下的丰富矿产资源被发现,这一整个荒凉的平原才迎来翻新。这座城市松垮,松垮到庆城在外面的人眼里是个大城市,而庆城的人都知道,庆城的皮肤老化,骨质疏松,不需用很大力气就可以将它剥离成许多小块。
董靖雯呆呆地望向窗外,那条孝带在她的手里仿佛都要被扯碎了。
她是亲眼见了母亲的遗体被推进焚化间的,她那时的哭喊好像还在耳边呢。她把头转过来,看向副驾驶上那个自称是她亲生父亲的人。母亲说过,父亲早就让火车碾死了,她这些年也丝毫不想了解那个男人的事情,无论如何,丢下母亲和她,早死也是罪过。黎明清冷的光照在那男人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董靖雯摇下车窗,窗外的凉空气一下子涌入车内,涌入几夜不曾安睡的董靖雯的眼眶,刺痛着她疲惫不堪的神经。
那和庆城的空气味道不一样,已经驶出庆城了。董靖雯在心里念叨着,她无心辨别方向,只见车子在高速旁的草甸子直接拐了下来,穿过了一片玉米地。人高的玉米株叶在车身上擦出细细的水痕,摇晃的车身让董靖雯觉得有些恶心。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在一座低矮的平房前。
那平房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建筑的入口,董靖雯紧跟着男人,从门厅一个蓝灰色的地方开始下楼梯,也不知下了多久。
依董靖雯的判断,那应该是一个诊所,只是都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没有见到什么病人。一路经过了几个密码门和有人把手的门岗,越向前走,董靖雯就越觉得紧张。男人的脚步停下的那一刻,董靖雯的心仿佛已经不跳了。
那个房间没有开灯,代表着床上女人心跳的监护仪声音,一下,一下地打在董靖雯的耳膜上,让她的视线直接模糊了。她抹了把眼睛,慢慢地走过去。
是母亲。
看到氧气面罩里翻覆的雾气,董靖雯的腿瞬间就软了。她扑到那具温热的躯体上,压抑在心底的思念和痛苦化作响彻整个房间的哀嚎。
董靖雯醒过来的时候,居然已经是黄昏了。泪痕在脸上黏住乱发,董靖雯揉了揉眼睛。母亲依旧在沉睡,但是她可以肯定的是,母亲还在。
她费力地从地上挣扎起来,两条腿已经完全酥麻,刺痛从腿扑簌簌传遍全身。她用余光瞥见男人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书,她用手摸到一把椅子,拽到自己身下。
突然,什么东西仿佛扎进了董靖雯的眼睛,倏地站起身,使劲揉了揉眼睛。
许久的沉默。董靖雯缓缓转过头,凝视着那个男人。
“她,不是我妈。”
……
尹昳时常在想,为什么总有人花很高的价钱,去买那些只能给自己带来悲剧的东西。
像女孩放学后用零钱去买昂贵的农药。
像吸毒者倾家荡产去换一包白色的粉末。
像赌徒押上自己的一切自投罗网,那是一场只有他自己不知情的老千,甚至他也知情。
像尹昳摁下艾滋病自检试纸的付款键时,他觉得五十多块钱一张只会给人带来噩耗的破纸好贵。他点开买家评价,帖子不过分为两种,庆幸自己没被厄运眷顾的矫揉煽情,和坐实感染者的绝望煽情。
真正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的人,会有那么多想说的话吗?
购买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那是吹起的号角,宣布一场胜负已定的战争正式开始。
这里是北方的平原,夏夜里常有炽烈的风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