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冬,玉门关以西,榆树泉一带。
日暮西斜,风沙如刀。
十来顶帐篷被风吹得呼呼响,帐篷里都有人,里头亮着灯,或明或暗。俯视此处,偌大的沙地就如萤火遍地,又像荒郊野外的乱坟地,几簇鬼火幽幽亮着。
营地最西边是个双人帐篷,里头传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晓宁,你说这地图有可信度吗? ”说话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两鬓有些许少年白,手里拿着张黑白打印地图。
边上是个年纪相仿的大波浪头姑娘,盘腿而坐,怀里堆着杂七杂八的一些日记资料。听到声音,她停下手里的笔,老大不高兴地瞪了那男人一眼,忍不住抱怨了句:“可不可信,夜里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咱真的不上报给院里?”
年轻姑娘没好气:“上报要走程序,一来二去黄花菜都凉了,我们先去那地方摸个底,要是真有玄虚,探清楚了,给上头的报告也更好写啊。”
话里每个字都透着嫌弃。
她年轻气盛,有胆识也有野心,知道不耍点小聪明,一个女人很难在研究院混出头。但是如果关外真有长城遗迹,那她的发现将打破历史记载,无疑是平地起高楼,一切都将不一样。
就算这长城只剩下一个土培子了,都没关系。
“要我说八成是古人的意淫,汉长城最西端也就咱们营地不远处的马迷兔那块,再往西几百里都到楼兰大月氏去了,那真不可能。”男人名叫黄深,勇武不足但学识渊博,是本行走的历史书,当初孟晓宁也是因为这点所以才答应和他在一起。
年轻姑娘答得漫不经心:“也不是没可能啊,说不定不是汉武帝造的呢?”
这样一想,好像也不是没可能,他不再深究。你看马迷兔的长城,史书上不是也没记载吗。他是死脑筋,晓宁脑子活络,反正听晓宁的就对了。
入夜,风吹雅丹,怪声频出。
一道车辙印从营地延伸出去,一路向西。戈壁茫茫,夜间的路并不好开,黄深找话头:“晓宁,你把地图拿出来看看,我记得前面有个驿站对吧?”
那是张残缺的牛皮地图,一个月前,研究院在敦煌考察。他们借宿在一个农妇家中,农妇说了个关于沙漠的传说:我祖辈经商,按照地图路线出入玉门关,从未出事。还见过西域人造的长城呢!
孟晓宁听多了这样的故事,大多都为后人编撰,因此兴趣缺缺。倒是黄深颇有兴趣,问:“沙漠地形难辨,距离汉朝几百上千年过去了,这个地图还能准吗?”
后来,他听得入了迷,花了些钱,顺理成章地把地图拿了回去。
车子一直往西开,也不知道开了多久。
孟晓宁心烦意乱:“这复印版看不清,早知道就把原版给带来了。我爸说要拿到学校去搞什么研究,真是的。”
想起学校,不觉咽了下口水,又说:“哎,等回成都了,我们去C大商业街吃火锅吧。好久没去了,天天在这沙地里待着,我嘴巴里都没味儿。”
还没等那个“味儿”的儿化音完全吐出来,黄深一个急刹车,“砰”的一声,孟晓宁的头狠狠撞到了车子的挡风玻璃上。
怎么开车的?她正想怒斥几句,听见黄深颤巍巍的声音:“好像……到了……”
到了?
孟晓宁坐直了身体去看,外面黑乎乎一片,车头灯打在上面完全没用,什么也看不清,她问:“撞到什么了?”
黄深自己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好端端开着,大漠无人区,前方畅通无阻。但是车子就这样实实在在给撞了上去,要不是他开车稳、反应快,后果不堪设想。
听声音,撞得是个砖土墙体,不是什么人啊狗啊之类的。
听到他答:“可能是,城墙……我下去看看。”
孟晓宁也急吼吼下了车。
车外头,风沙怒号,如同有鬼夜哭。
两束手电光横七竖八打出去,眼前的景象渐渐明亮起来,黄土城墙半边埋在沙子里,半边坚实有力地挡在他们面前。
居然真有长城!
而且,似乎还有一个保留完好的驿站!
孟晓宁激动地走远几步去看,夜色昏暗,手电光射程有限,长城一直延伸到目光不可及之处,暂时没法估量长度。
她原本想的是,只要有一块土培子就已经心满意足,却没曾想,老天给她那么大一份惊喜。她转身绕到车头处,想开车门去拿相机。光线不好,能拍多少是多少吧。
刚一转身,黄深拉住了她的手腕:“晓宁,你……你看,那是……”
黄深这人,总是喜欢大惊小怪,一个大男人天天要女人给他支招,算什么东西啊。孟晓宁挣脱开他的手,语气破不耐烦:“干嘛?”
同时目光顺着黄深指的那个方向去看。
这一看,也吓一大跳,一瞬间,脑袋嗡嗡的。
不远处的土墙上有个孔,外头起了光,幽绿的荧火颜色透过那个圆孔照射进来,一团一团,飘啊飘的,风沙那么大,居然都没把它们吹散。
孟晓宁的声音低得像耳语:“这……这个是什么,鬼火吗?”
有鬼火也不稀奇,研究历史的人再熟悉不过,它又名磷火,有死人骨头的地方,就可能会有。因为人骨中含磷,说穿了是个化学变化——早些年偏远的农村,干燥的夏夜里,时常能见到。
但问题在于,这团鬼火是越来越近的。
与其说是鬼火越来越近,不如说,是整个驿站连带着整座长城,都在渐渐地朝他们逼近。
孟晓宁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这地方有古怪,先上车吧,风沙太大了。”黄深面色不大对,一把拽起孟晓宁的手,把她往车里拉。
进了车,孟晓宁也一下子没了主意,咬着嘴唇问他:“这是沙漠蜃景吧?”
海面上有海市蜃楼,沙漠里有沙漠蜃景,这也没什么稀奇的。
话音未落,忽然破空有声,有什么东西横舞而来,末了头顶一声巨响,猛然砸下,老大的车壳子也跟着剧烈震动。
响声和巨震激得两人眼前一黑,手电筒从孟晓宁的膝盖上摔了下去。
摔得没光亮了。
孟晓宁嘴巴微微张着,仰头看车顶。车顶壳原先是平的,但现在,凹出了个圆形。她盯着那个圆形看了会,恐惧如同沙暴般瞬间吞噬了她。
“开车,快开车!”
孟晓宁喊的相当大声,黄深却一动不动,还保持着刚刚进车的姿势。驾驶座那侧的车窗玻璃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个洞,夜风从破洞出灌进来,后脑勺上的头发被吹得晃晃悠悠。
孟晓宁壮着胆子推他,凑近身子去叫他:“黄……黄深?”
微弱的光照下,黄深微闭着眼睛,额前有血线丝丝渗出。
她心头一凉,双手不住颤抖。外头的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周围分外安静,安静的可以听到有东西正往车窗玻璃上爬。
声音很难听,呲啦呲啦。
她愣愣瞧着。
脑袋里什么声音都没了,只有那呲啦呲啦声。
榆树泉营地。
夜晚的风越来越大,零碎的砂石飞打在营地的车身上,咯咯直响,孟晓宁和黄深的空帐篷里灌满了风,似乎一瞬间就会被吹走,但下一瞬又被帐篷的绷绳紧紧钉在原地。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呼啦一声,几根地钉居然被连根拔起,帐篷很快就像脱缰的野马似的往高空飞旋而去。
这动静委实不小,有人裹着大棉袄探出头来看,恰好看见那顶空帐篷哗啦哗啦往天空飞,看得他目瞪口呆,一时间连惊呼声都发不出来。
照理说,就算是普通帐篷,里头睡了人怎么样都不可能被吹走。而且因为沙子比土地松软,会让传统地钉的抓地力减小,所以研究院用的都是螺旋状的沙地专用地钉,非常牢固。
“怎么了怎么了?”
“沙尘暴要来了吧。”
“哪顶帐篷啊?”
陆续有人醒来,帐篷营地灯利也亮了起来,呜咽风声里间杂着砂砾声、拉链声,还有杂乱的说话声。几道雪亮的手电大光柱直直打向营地西边,几人记得很清楚,原本那里,是扎了帐篷的。
黄深的帐篷。
风沙漫天席卷,那几个人半猫着腰过去看,他的那辆车也不见了。
与此同时,一只大鸟凌空略过,一震翅一转身,不远处掀起一米多的浪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