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09：布洛德怪物（下）

那天傍晚他发来新写的作品：毫无疑问充斥着我的风格。开头和结尾很结实，中间有些怯弱，几处地方明显透露出作者的犹疑，看得出还未掌握好这类文字。但算是开了个好头。两天后我又去了A家，过了两天又去。我们若无其事地谈论我的写作，喝着啤酒聊至深夜。然后我便躺上那床柔软的祭坛，甜蜜地闭上眼睛，等待着海豚尾鳍一样湿润的嘴唇，以及那枚小小的温暖的金币般的伤口，感到自己像只忧伤的乳房。他的短篇很快便超过我曾达到过的最好水准，如同氧气丰富的史前时代生长的巨型蜈蚣与如今的蜈蚣。一周过后，他开始写长篇，于是我每天晚上都过去。逐渐形成了模式：睡到中午起床，随便吃点东西（胃口越来越小），有时候一颗苹果就饱了。之后便开车出去兜风，找家咖啡馆坐坐。大概三四点会感到疲惫，于是回家睡觉，九点再去A家。随着时间推移，睡眠愈发悠长，即便醒着也很容易累。彻底放弃了写作。时常想起A最后的样子：苍白，平静而安宁。

一个月后，第一部分完成了。开头的几处描写会让人误以为故事发生在上海，但旋即就能意识到这是座未来都市。讲述的是四个人荒唐而热闹地追逐享乐，故作粗糙的笔触以及句子间的加速度使文字充斥着荷尔蒙，一场由于误会而在证券交易所上演的偷情尤其具有喜剧效果。随着剧情展开，原先居于背景地带的事物不动声色地占据了主导权，某种谜团般的庞大系统现出轮廓，如同鲸鱼脊背露出水面。四个人一如既往地寻欢作乐，但他们越是生机勃勃就越是空洞，越是欢乐背后的线便越加清晰。他们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动作越来越不流畅，如同老化的零件，最终瑟缩在一间廉价旅馆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中一人不堪忍受，打开窗户跳了下去，其他人的结局没有交代，但留给人的感觉是他们会永远待在那个房间，除非还有比那更像地狱的地方。

5月14日结束了第二部分。这部分是个侦探故事，主人公R任职于一家与政府签约的心理健康公司，从事自杀倾向的研究，这意味着他每天都得进入自杀者的记忆。接下来是一连串的罗列，不同自杀者的记忆片段，有的是创伤事件，有的只是普通的日常，但都带着哀伤的意味。某一天，他觉得某个画面似曾相识，便调用AI分析，结果发现竟出现在2/3的自杀者的记忆里：一个穿红色僧衣的和尚在等绿灯，穿过马路后消失在了另一条街。很可能是某种病毒，他向上汇报。成立了专案组，R作为特聘顾问。调查一开始进展顺利，他们咨询了各方面的专家，每个人都提供了一类确凿的情报，但读者很快发现这些情报彼此矛盾，而且每一类都与另外数类相互联系，无穷无尽。由于长时间没有成果，专案组被解散，R独自一人继续调查。期间穿插着讲述R与职业女友P的交往，一些细节透露P就是第一部分中的三人之一，实际上第一部分的人物在第二部分中全部再次出场，但都换了名字和性格，只有某些肉体特征提供了同一性线索。两年后，R走在街上，亲眼看见了和尚站在路口。他狂奔过去，但不确定该做什么，因此一直保持距离跟踪在后。和尚走进一座废弃的露天剧院，R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不见。R环顾一张张空椅子，忍不住哭了。这时下起了雪。

第三部分似乎没有那么顺利，至少时间上长了许多。我越来越虚弱，不再出门，感觉正在成为一具透明的壳。A不可能是第一个宿主，这意味着在某个地方存放着更多的人皮，一个人皮仓库，都是些消失的作家。我不停地想象着这个仓库，恐惧终于压倒了意志。下午怪物出门了，我拖着身子上了汽车，决定不再回来。柔软的阳光在眼前晃动像微风中的树梢，我感到刺痛。开到一半我已疲惫不堪，决定去往常那家咖啡馆补充点能量。刚走到门口，我就看见我的大学同学在里面，正在和一个女人说话，说着说着，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他那副样子多么灿烂、饱满，简直像个巨人，而我映在橱窗上完全是个苍白的影子。他似乎就要转过脸来，我赶紧转身躲到一旁，然后匆忙地离开了。

现在我躺在床上，等待着最后一吻，就像故事里常说的那样，愿望满足的一刻魔鬼就会收走灵魂。只不过我交付的是我全部的灵与肉。今天下午写完了最后一页，我本来还想寄出去。都无所谓了。能得知这份最完美的可能性便已足够，如同目睹了平行世界里那个巨人般的自己。打开储藏室的衣柜，你们就能找到其他尸体。奇怪的是，现在萦绕着我的居然是马克斯·布洛德的形象。也许不用把一切想得太复杂，布洛德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献身于卡夫卡，就像卡夫卡献身于文学那样。行为的性质不取决于后果而取决于动机，克尔凯郭尔这样坚信。那么所有的布洛德们和萨列里们对艺术的献身，难道就逊于卡夫卡和莫扎特？他们的祷告难道不是像雪一般纯净？卡夫卡深知这一点，知道文学不仅由它的明面构成，还有更广大的暗面，因此他才会朝着布洛德指了指遗嘱的背面。某种意义上，布洛德就是卡夫卡。布洛德就是我。我就是卡夫卡。我就是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