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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09:布洛德怪物(中)

第25章 09:布洛德怪物(中)

书名:忧伤的奶水作者名:无界大赛官方账号本章字数:2089更新时间:2021-12-27 16:52:00

有时你不得不怀疑世上存在某种感应。既然写不出东西,那就出去活动活动吧。于是参加了几个聚会,和熟的不熟的朋友,都是作家,或者靠文字维生的,谈天说地,只是不聊文学。其中一次碰到了A。他气色很不好,脸颊凹下去两块,整个人像墙上的一幅剪贴画。但似乎没人注意到,反正没人说什么,或许是出于礼貌。有人夸赞了他的新书,说肯定能拿xx奖。他笑了笑,说奖不重要,说能写出这样的书就足够了,说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本啦,语气带点平静的告别意味,至少是我当时的感觉。然后有人讲起了一个通奸故事(作家C和人妻Q)。

回去后,我记得又拿起A的新书看了会,可能是受对他的新印象的影响,突然有了新的理解:写的是信仰,只不过不是爱的信仰,而是恨的信仰,或者说一种虔诚如雪的恨。最后,我疲惫地想:说到底都一回事。有几行字暗示一个不起眼的腼腆少女是撒旦,而上帝是个残障、吵闹的孩子。

一周之后又碰见了A。他气色完全恢复了,显得红润健康,但有什么说不出的古怪。我问一旁的编辑W,他和A熟识一些。W摇摇头,表示看不出异样,也没听说A有身体欠佳。整个饭局期间,我都心不在焉,努力不看A,几乎没参与话题,所幸也没人在意。中途受不了劝酒,借口上厕所,顺便抽支烟。过了一会,A也走了进来。他朝着我,很像西部片中的场面,壮实的身材把整条过道都挡住了。这样站了一会后,才转身朝便池走去。清晰的砂砾般的水流声扩大着寂静。尿完后他又一次朝向我,问:“不洗手吗?”洗手的时候,他的脸映在镜子里,我这才注意到哪里不对:脸的尺寸不合适,像戴了小一号的手套。

几天后的夜里,我正在洗澡,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三下便挂断。因为是陌生号码,懒得回拨。十二点时,又一次响了,我接起来。没人讲话,半分钟后又挂断了。我的睡意部分消失了,因为预感到会有第三次电话。结果是一点二十,持续了一分半。不知为何,我意识到电话是A打来的,而且他想见我。于是我重新换好衣服。A的住址我之前去杂志社时无意中看见过,当时编辑正要给他寄样刊,因为数字特殊所以记住了。我到时看见窗户亮着,一个人影仿佛是贴在窗上。紧接着灯就灭了。

随着了解加深,事情变得越发扑朔。卡夫卡生前绝非无名之辈,他受过里尔克赞扬,出过三本小书,穆齐尔向他约过稿,去世的第十年本雅明便撰写了一篇纪念文章。布洛德的贡献显得可疑起来,事实上人们很快就接受了卡夫卡,可以设想即便他暂遭埋没,被发掘出来也是早晚的事。就算布洛德为推广卡夫卡发动了一场战役,这也是场速胜的战役,困难很可能没有我们料想的大,而收获是绝对富足的:通过把卡夫卡塑造成圣徒,他为自己赢得了先知的名声。通过卡夫卡他把自己送进了文学,还有哪个蹩脚作家享受过这种待遇?只要人们一天不忘记卡夫卡,他的名字就不可能遭到遗忘。一个事实:他把卡夫卡的手稿作为自己的遗产赠送给据说有情人关系的年轻秘书。一个事实:他想方设法贬低不符自己心意的对卡夫卡的解读。一个诊断:嫉妒。三流艺术家对一流艺术家的憎恨,我们对这并不陌生。所有出于忠诚与爱的努力因此都变得扭曲,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动情地宣称崇拜卡夫卡写下的每一个字,出版了他所能找到的全部的日记和私人信件,全然不顾敏感、注重隐私的卡夫卡对他的恳请。他汲汲于为卡夫卡的圣像镀金,借此来抹杀卡夫卡的艺术。他选择了另一条更为隐蔽的嫉妒之路:将自己牢牢粘在对方身上,让自己的名字从此与对方不可分离。

我坦陈我的捏造,事实要简单得多:我在厕所问了A几个有关新书的问题,他便邀请我去他家继续探讨。或许是想让自己显得无辜吧。不过人们不是常说,有时虚构反而更接近真实。让我们沿着我的捏造继续前进吧。

他的家布置得很简洁,显出冷清的迹象,或许是因为我知道他离婚了。我夸赞了几句,坐在沙发上,他拿来啤酒,于是节奏很慢地聊了起来。谈话中的空白很衬这间屋子。感到一种奇怪的和谐,仿佛一幅霍珀的画,人看起来像家具。我问他几个场景为何要这么处理,他耸耸肩,似乎在说:没什么好讲的,就这样,仿佛文学是从地里长出的庄稼。我心想:真装X啊,但没有感到不快。后来又聊了点其他的,聊到酒、做饭、人工智能。下了两盘棋。他属于力战派,热衷近身搏斗。现在想起来,之所以显得冷清,是因为他家有非常多的阴影。仿佛每样事物投下的不是一个影子,而是三个、四个。可能安的是白灯的缘故,凸显了某些轮廓,也加深了影子。棋局结束时五点出头,他建议睡一觉再走,客房空着。

现在到了故事中最难描述的部分。因为酒喝得多,我起来上了两趟厕所,之后便一直睡得很熟。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感到房间里有东西。是个人在脱衣服,不,更像在摘头套。终于,我看清了被摘下的是A的脸,眼眶和嘴变形成了细长的0型洞,露出后面的东西:难以形容,混杂着多种野兽的特征,并且泥石流般不断变幻着,唯一说得清的是对猩红的苍蝇似的复眼,以及海葵般不停舞动的斑斓的口器,是那种廉价科幻片里出现的造型。我并不太害怕,因为他的动作没有恐吓的意味,更像是试图给出启示。但这副样子实在难以卒视,我不由得闭上眼睛。原以为会有难闻的气味,实际上却让人想起桉树、盐巴和晒得滚烫的鹅卵石。他风铃般的唇终于抵达了我的脖颈,血液乳汁一样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