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8：狗镇6

玉秋力竭倒在地上，只听到小玲凄惨的哭声，猛火般扎她的耳。满眼只有绿，翠绿、墨绿、嫩绿、苍绿、松花绿、苹果绿……流漫着，涌动着，像绿色的血，这个夏天流出的血。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蒙地看见许多人。芳婆跪在她身侧，泪如雨下，面上有玉秋从未见过的慈爱，但同时，她也有种羞耻的神色，为自己的慈爱，仿佛这慈爱是吐到脸上的一口痰。她抚摸玉秋的伤，不知该拿她的身体怎么办，仿佛她已经变成一件陌生、贵重的东西。镇上的人也看着她，这个被狗养大的孩子竟被狗咬得这么惨，证实了她是真真正正的人，是他们的一员。他们内心涌起一股由衷的怜恤之情，一股难堪的敬意——为这个被他们排斥多年的女孩。她安静、残损地躺在那里，躺在冰澈的阳光下，仿佛获得了一种奇怪的尊严。一切意义都被她彰显出来，菘蓝、石榴花、芦笛的轻声、蝉翼亮晶晶地闪飒、一朵小云飘过天际、暗紫色的夜里销蚀的月亮……它们的意义昭然若揭，并熔炼为一个整体，密雨似的洒落在他们心上，绵绵不绝，无法割裂。他们抚摸她的身体，仿佛她是大理石做的神像。她的光芒四射令他们自惭形秽。

玉秋也看到了小玲，在一堆黑压压的人影中。他们啄食她的死亡。小玲眼中只剩无比的惊恐。完了，她完了。玉秋的牺牲只会成为她的枷锁，她的囚牢。她是再也逃不掉了。狗镇的人会说：看看玉秋为你做了什么？你怎么还好意思伤害她，背叛她？她不是你妈妈谁是？她已经预见一切。她的惊恐慢慢消退，化作一股认命地哀求：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玉秋却没法想那么多了。她就快要死了。她闭上眼，一片灰蒙蒙的雾气升起，裹住她，像始终缠扰她的那个梦。她看见它在哺育自己，在春天的荒原上。它用鼻子拱了拱她的脸。它的乳头很温暖，很柔软，让她觉得幸福。她嗅到泥土和蚯蚓的腥气、夏枯草根茎的苦味，以及青苔潮湿的芬芳。她四肢着地，无忧无虑地奔跑，奔跑，在春天的荒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