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8:狗镇4
书名:忧伤的奶水作者名:无界大赛官方账号本章字数:2814更新时间:2021-12-27 16:52:00
她怀念那位先生也许是因为理解了他——她对小玲,也开始有了类似的心态。
小玲的父亲是县城化工厂的工人,某次发生化学物品泄漏事故,他双眼全盲。找工厂理赔,工头不认。厂子后台硬,几百块钱打发了他。他回到狗镇,回到他的小村子,从此蜗居在家,足不出户。小玲的母亲照顾他很吃力,他本来憨厚老实一个人,因为瞎了,脾气变得暴躁古怪,觉得所有人都仗着他看不见,在他眼皮子底下戏弄他、谋害他,成天只知道跟小玲的母亲吵架。他没法做工赚钱,小玲又在上学,小玲母亲只有帮人做些杂工贴补家用。一家人坐吃山空。小玲母亲终于受不了,提请离婚,官司打了半年,总算让她离了。那时,狗镇的人都骂她忘恩负义,落难时就抛下老公孩子?畜生不如!可玉秋觉得,那是针没扎到他们身上,他们乐得站在道德的高地唾骂一切异己。他们想看的是小玲母亲承受巨大的压力,用她病弱的身体撑起整个家。要是真撑起来他们又不欢喜看了,最好看到她被压垮、被撕碎,尸骨无存,那时,他们大概就会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发自肺腑地同情她了。他们想方设法让自己看起来比其他人幸福。可她呢?老公才瞎了没几年,她就熬不住,跑了,扔下这个烂摊子,一走了之。而他们都还在跟自己的生活搏斗,都还在泥潭中挣扎,她凭什么?她凭什么可以斩断这一切?她凭什么拥有比他们更幸福的生活?因为她的逃离,狗镇人的愤怒无处纾解,变本加厉地报应在瞎子跟他女儿身上。瞎子敲着根竹杖在镇上行乞,他被欺辱也就算了,反正看不见——苦难抓住他的手就少了根手指。苦难只能通过味觉、触觉、听觉、嗅觉来折磨他。眼不见心不烦。他有时又庆幸自己是瞎的了。可小玲满满当当地受着,简直是玉秋小时候的翻版,这个镇子,从来不缺使他们更团结的一个对象。异类令他们团结,令他们更有活力,像那个鲶鱼效应。没有异类,他们创造出异类。
“可不可以给我爸爸一碗面?”小玲第一次走进玉秋的面馆,怯怯地说,“我,我没带钱……”玉秋凝视小玲——她单薄的肩膀,黄瘦的脸颊,不合身的衣物……玉秋也凝视小玲身后那矮个的瞎子,他焦躁地用竹杖在地面点着,脸上露出蒙昧得近于发狂的微笑,有种暗暗的恐怖。他衬得小玲是多么孱弱,多么无依啊。那瞬间,玉秋内心某个尘封匣子的锁孔发出“咔哒”一声响。小玲是那把秘钥。
她有时会反思,自己接济小玲好几年了,知冷知热,无微不至,是不是也掺杂着阴暗的意图?她想通过施舍小玲,这境况比自己更差的女孩,来证实自己的优越,来证实自己生活得并不悲惨。更要命的是,她想通过这种行为,来证明自己已经是个人——是个真真正正的人,有善心,有担当,有人的同情。她是要斩断自己体内被狗污染的血脉。
说来也怪,神婆的驱邪仪式后,她整个人变沉静了,寡言少语了。好好上学,再不与人冲突,尽心服侍芳婆。逆来顺受直至如今。芳婆对她的转变自然乐见。但她的欢喜中又有某种不满足。“哎,想想你以前,多凶啊,简直像个小母狗哦,小母狗……”芳婆语气恋恋地抱怨,听来简直像夸赞。玉秋不知道她不满足的是什么。在长大成人后,玉秋渐渐明白,也许,芳婆不满足的不是玉秋,而是她自己一潭死水般的生命,她近乎怀恋地搜集各种死亡,把它们当成石头扔进心湖,她就又有涟漪了。她可能也怀恋以前那个野性难驯的玉秋。她怀恋痛苦。丈夫跟儿子去世、孙女成了狗窝里爬出来的野孩子,经历这些之后,她太麻木了,她只保存着一把情感的干花,唯有痛苦能唤起她的生命力了。“我总是梦到你爷爷死的时候,葬礼上有只钟敲得好响,敲得我都快晕了,忘了哭。”芳婆总是说起这件事,说了百八十回。她不断回味这件事,来反刍当日的痛苦,可她反刍的过程,却显出淡淡的快乐。痛苦是只钟,将她死死罩住,她却只能长年累月听它缥缈的回声。
“哎,我累了,要躺下了。你也早点睡,莫熬夜哈。”芳婆重又变得冷漠,手离开了玉秋的脖颈。这个热夜的魔力消散了。说来有趣,玉秋能清楚感受到她冷却下来的过程,先是指尖,然后手背,最后手腕。她像一尊石像慢慢回复原状,她回到她痛苦的神龛里了。
“小玲,最近怎么都不来吃饭?”玉秋再一次堵住小玲,誓要谈个水落石出。小玲支吾着说她放学去粮站做工,赚了些钱,可以给自己买吃的了,便不想再麻烦玉秋。她带些歉意对玉秋说,但玉秋明明感觉她的歉意底下藏着快乐。
玉秋尴尬地笑:“你赚那点钱做什么,浪费时间,好好读书才是正事!”见小玲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她又说,“你想赚点零花也不是不行,到我这儿吃饭把钱省下,以后读大学用,不是更好吗?”小玲噗嗤笑了:“读大学?玉姐姐,你就别说玩话了,我连高中都读不上,还大学呢。再说就算能读高中,能考上大学,我又哪来的钱交学费。难道,玉姐姐供我?”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冷冷凝视玉秋。玉秋刚想说有什么不可以,但转念一想,贸然做出承诺是危险的,尤其是她们目前这样一个状态。更何况,芳婆说要收回店面,她如今连自己的人生都没法把握,又有什么能耐左右小玲的人生?她嗫嚅难言。小玲面露一种鄙夷的体谅,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便离开了。
玉秋站在原地,只觉一股陌生的悲哀,奔涌的洪流般将她与小玲隔开,飞鸟难渡。她记得周末跟小玲去县城看电影,坐在乡间巴士上,看晴丽的太阳弥漫世界,满山的梨花开得如喷。她记得小玲学会了针织,拆掉她妈妈留下的旧毛衣,替玉秋打了条围巾。她记得一个盛夏夜,杂技团路过狗镇,她带小玲去看,回来时,在路边发现一窝狗,母狗伤痕累累,侧身躺卧,一动不动,只温驯、哀伤地望望她们,便继续给小狗喂奶。其实,这是狗镇随处可见的场景,可因为是跟小玲一起撞见的,玉秋才觉得眼前的景象怪异起来,产生了种难以辨明的意义。那只狗的两排乳头紫胀,像某种烂熟的果实,葡萄,或细长的提子。小狗眼睛都睁不开,只使劲嘬着吸着,无知无觉到让人厌恶。新生命,新生命……呵,什么玩意儿!玉秋想到自己也曾跟这些小狗一样,含着母狗的乳头,从它身体汲取养分。她瞬间想起那种味道,它的奶水的味道。她浑身簌簌地起寒战,怀疑着:这条母狗,是“它”吗?不,肯定不是,它早已经死去,死在不知哪个地方。她的身世没有证据。小玲似未察觉她的异常,雀跃地说,这窝小狗好可爱啊,好想抓一只回去。玉秋惨笑着阻止她,说,别看母狗安安静静,要是碰了小狗,会被咬死。小玲默默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怜惜与敬意,甚至有种肯定、讨好玉秋的味道。她了解玉秋的经历,所以投其所好,拳拳相待,她做这些,只是为了更彻底地伤害玉秋?
小玲有次感冒,玉秋急急给她蒸了个蛋,里面加了豉油、肉末、火腿肠粒,再撒上碧绿的葱花。小玲津津有味吃着,忽然抬起亮晶晶的眼,说:“玉姐姐,你是我妈妈就好了。”玉秋猝不及防,被巨大的惊喜击中,钉死在那里——她付出的一切不是白费,小玲是念着她的好的。可她很快回过神,注意到小玲嘴角掠过一丝慧黠的笑影,她疑疑惑惑的,猛然惊醒,小玲说这话,不是因为玉秋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不是玉秋将她感化,而是——你要是我爸爸的老婆就好了。这样,你就该照顾他,伺候他,我就可以脱身而出,我就可以自由,你来替我,你来替我下地狱。玉秋整个被冰碴子扎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