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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08:狗镇3

第20章 08:狗镇3

书名:忧伤的奶水作者名:无界大赛官方账号本章字数:2546更新时间:2021-12-27 16:52:00

“哎,你也是可怜,爸妈都不管你,你恨他们吧?”芳婆的声音有种矫饰的怜惜,玉秋遇到很多老婆婆,都抱有这种怜惜,熟极而流的,未雨绸缪的,好像她们到了这种年纪,就只能展现过往几十年储存在身体跟本能里的情感标本,而没有真真切切的感受。玉秋觉得自己不够温润更不够驯顺,泡不开芳婆这朵情感的干花。

那衰老的干花的味道还来自于芳婆的胸口。玉秋开始发育时,芳婆看她初具形状的乳房,简直像看肿瘤,恨不能割除。玉秋不懂芳婆为何将她的成长视为洪水猛兽,直到她偶然见到芳婆的乳房,那干瘪、灰褐、垂坠的乳房,像两只空掉的蝉蜕,生机勃勃的夏天已过去了。芳婆曾经称得上美丽,只是如今这美丽成了一堆被岁月啐出口的芦粟渣,她砧杵已凉,而玉秋还没被咀嚼过,这太刺心了。玉秋明白过来,背着芳婆,爱怜地揉按自己的胸脯,觉得里面含了两颗青橄榄,胀胀的,涩涩的。它们能长成什么样呢,它们会有男人爱吗,它们也能哺育人吗?玉秋一边无法遏制地幻想着,一边又感到深深的恶心。

“不恨啊,有什么好恨的。”她说,“只有被伤害才有资格恨,可我觉得他们没有伤害我,他们死的死,疯的疯,他们又有什么选择?”

芳婆面色复杂地望了望她,说:“你这丫头,我都不知道你到底算不算心好。你对那个小玲,是用了真心?呵,她好像不领情啊。”

玉秋说:“也不怪她,她家里那种情况,是不容易信人。”她也这样聊以慰己。

“那你准备跟她耗着?人家把你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劝你也别净贴冷屁股了,你赚那点钱,养活自己都嫌困难,还有心思做大善人,到时可别问我要钱。”芳婆冷笑。玉秋不说话了。听到房子后面有蟋蟀在叫,更远的地方蛙鸣如鼓,但因为距离远,像蒙了层布。狗镇安静下来。这个夏夜渗出一种古老的意味,仿佛唐诗里描写的夜晚,存在几百几千年了,她们这对祖孙一直这样坐着,从天阶夜色凉如水坐到如今,如今这个小镇——永远是四条直通通的大道,永远是两三层的小洋楼,底下开店楼上住人,永远是惨黯飞灰的天气,永远是成群的野狗和老鼠般的邻居。还有这个破旧的房间——墙纸剥脱了,谁也没心思贴,白墙表面那层粉灰被梅雨濡湿,沁出绿茵茵的霉花;一道黑色的印迹,是芳婆曾经供奉香烛熏出来的,像长长的舌头。她们就静静坐在这里,整个时代似乎只剩她们了。

芳婆带着一种恋恋的温柔说:“你爸小时候皮得不行,有一次翻墙,摔在栏杆的铁叉子上,下巴都被戳了个洞,鲜血长流,他还笑嘻嘻的,一点也不哭。”她用手轻轻抚摸玉秋的脖颈,“你倒是像你妈多些。你妈哦,沉静得跟个木头人似的。”

玉秋对她突如其来的亲切早已习惯了。或许是这个宁谧的夏夜作祟,或许是她想到她的儿子,才唤醒了一种血脉的关联,但玉秋并不能感到它。她刚刚说的是真的,她不恨自己的父母。但她的不恨,不是因为自己心善或者宽容,而是因为这种关联的缺失——他们于她不过是陌生人。她只有对小玲,才时常感到一种隐秘的联结,牵着扯着,缠着绕着。人与人的亲缘,或许不是由血脉决定?这个问题太深奥或太无稽,玉秋想不出答案。

电视里男女嘉宾牵手成功,观众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一种假模假式的热闹,罐头食品似的热闹。芳婆仍旧柔缓地抚摸玉秋的脖颈,喃喃:“哎,你小时候多凶啊,就像个小母狗,小母狗哦,小母狗……”

玉秋不怀疑芳婆曾经想要溺死自己。那是她九岁的夏天,她刚回到镇上将满一年。芳婆带她到河边洗衣,她赤脚踩进水里,欢快地嬉闹起来,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那时她还没学会说话。芳婆看着她玩耍,脸上露出一个心不在焉的微笑。她看着玉秋,看着看着,忽然意识到什么,微笑转眼变为狰狞的厌恶。那是一个快速但是蓄谋已久的念头,它藏在芳婆心里太长时间,默默地发芽、生长,但此刻它瞬间绽放了,连芳婆自己都忘了它曾埋在心里多久,误以为它是猝然冒出来的。但她毫不费力就接受了它,像接受一朵落在她肩膀上的石榴花。她拧干衣服,望了望四周。没有人。那朵花愈发烈烈欲燃,简直烧心。她拂落那朵花,将玉秋逮住,按在水里,按着她的头,像按一只发癫痫的畜生,手指带有恶狠狠的快意。玉秋扑腾,挣扎,呛咳着尖叫,可施加于她脖子的力道没有丝毫减弱。不知过了多久,在她放弃挣扎时,那双手蓦地松了,她整个人被水的浮力翻过来,尸首般漂在河面上,雾蒙蒙的眼睛里,万事万物都溶化了轮廓,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冰冷的死亡一样静静窥伺在侧。可玉秋竟意外地感到亲切,像所有拂晓的淡月亮,照在即将醒来的残梦里。她在半梦半醒之间觉出死亡的亲切。

玉秋多年以后才回忆起童年这桩未遂的谋杀。(回忆在她脑子里胶成一团,等她长大,它们才被分门别类,赋予内容。)她努力想要搞清楚是什么使芳婆松开她的手,她那双枯瘦、苍老然而有力的手。如果玉秋死了,她此后就不会这样麻烦缠身了。而且,只要她随便说一句,玉秋自己玩水溺死,镇上谁又会对她这个“狗娘养的”表示半点关心呢。不过,也可能不对。毕竟玉秋是以多年后的经验揣度多年前的处境。时移世易呀。她刚回到狗镇时,也许人们对她是有期待,有善念的,比如第一个发现她的退休教师。在玉秋开始长大的三四年中,他时不时会来探望她,给她零食,给她玩具,给她小人书。但玉秋觉得,他不是喜欢她,甚至都不是同情她,他有种奇怪的责任,仿佛发现了她——这个畸零的孩子,就有义务将她引入正途。或者,是他那为人师表、百年树人的荣誉感令他这么做,玉秋是个挑战,他要是能将她教得服服帖帖,定能为他晚节添上辉煌的一笔,这是他的成就。

玉秋记得他曾经教她孔子说的一句话:“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向以别乎。”他解释说,“孝顺”不能单单是奉养,如果不诚心敬意,那养着父母,跟养着狗和马有什么区别?可玉秋连“孝顺”是什么都不知道。“镇上的人说,是狗把我养大,我该对狗孝顺吗?”玉秋问。他哭笑不得,说:“朽木不可雕也。”

他没来得及将玉秋雕琢成一个真正的人,便去世了。他的作品没有完成。他要是知道自己潜移默化、春风春雨的正统教育甚至不及一个神婆迷信而荒蛮的驱邪仪式,他最瞧不上的“怪力乱神”,怕是气得活过来。玉秋带点报复心理想象他的反应——抑或只是露出他那招牌的、温吞的笑容,嘴里有商有量地说:这个嘛,这个大概……玉秋曾经厌烦透了他这笑容,柔和中掺杂一丝隐晦的倨傲(当然他本人并未察觉),跟谁都像在跟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孩子说话。但时隔多年,玉秋竟然也开始怀念他,怀念他曾经努力想把自己培育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