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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08:狗镇2

第19章 08:狗镇2

书名:忧伤的奶水作者名:无界大赛官方账号本章字数:2517更新时间:2021-12-27 16:52:00

上星期小玲生日,玉秋买了只粉色的蝴蝶发夹,在她上学来吃饭时送给她。她预备着小玲对这个惊喜的反应。可小玲并未如预料中那样。她看着发卡,像看蛇头蝎尾,就差惊叫着将它扔掉了。她又抬头看了看玉秋,仿佛在确定这个东西是玉秋准备送给她的。玉秋望向她眼睛深处,她发现这孩子的眼神异常复杂,愤怒、不解……鄙夷?对,鄙夷。小玲或许在想,这个狗娘养的,以为给我点小恩小惠我就要谢天谢地、感恩戴德,可谁稀罕她那点可悲的施舍?她几乎要冷笑起来。玉秋愣在那里,目睹小玲努力压制自己的鄙夷,她肯定努力回想玉秋的好,努力回想那么多顿免费的早餐,努力唤起自己的感激之情……终于,她成功了,她彻底地微笑了,接过蝴蝶发夹,别在头上。薰然的南风里,那粉色颤震着,像片死肉,像片中毒死去的肉。

狗娘养的——这个词,曾经紧箍咒一样贴在玉秋身上,很久很久。她刚回到镇上那段时日,一年,或者两年,她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仿佛上辈子的事。但她记得她无论如何不让人靠近,总是想要逃脱,总是把碰触她的人咬得鲜血淋漓。芳婆担负起了照顾她的责任,可她看玉秋的眼神却是恨不得她立马死掉。她要重新教这个野孩子在哪儿拉屎拉尿,在哪儿睡觉,怎样穿衣,怎样洗漱……在玉秋逐渐适应人类生活,并且神智开启后,她记得芳婆仍然时不时把她脱得光溜溜的,检查她的身体,揉捏、扒开、戳刺,嘴里喃喃,这还真像个人呢,啧啧,真像。

待她学会简单的话语,学会了羞耻,学会他们是她的同类,而她也是他们的同类,她开始上小学了。虽然晚了几年。班上比她小的同学都很诧异这个巨大、懵懂无知的婴儿。他们嬉笑着望向她,眼里是惊惧与好奇,仿佛她是马戏团遗留在这个镇上的怪胎,他们带着一种鄙夷的珍惜观赏她——因为免费。有一次,她跟一个调皮的男孩起了冲突,打起架来,男孩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她又撕又抓又踢又咬,男孩满脸血痕,哇哇哭起来,她被老师嫌恶地拉到一边,男孩这才脱身,望了望自己身边的同学,他们都害怕地盯着玉秋,男孩因为得了同类的支持而破涕为笑——他们才是一路的,是同一阵营。而这个女孩,这个野蛮的怪物,是他们的敌人。他挑衅地骂她,狗娘养的。

玉秋当时并不谙熟他们骂人的话,所以,对这个词的具体含义不太理解。但她仍然感到耻辱。这个词的音节,它的声调,以及男孩将它吐出口时得意洋洋的神色先于它的意义抵达她,刺痛她。她整个人被点燃,狂叫一声,冲过去,将男孩掀翻在地。

不久,镇上就流传开她这个名号了。她也渐渐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了。她吃过狗的奶。她被狗养大。她是弃儿。

芳婆无法忍受镇上的流言蜚语。她想要阻止他们,而并不是在乎玉秋的感受。芳婆有个朋友曾经当过神婆,神婆说你这孙女啊是被狗的阴魂附了身,要驱邪,才能变个正常人。芳婆立马请她作法,许以重金。乖哦,她跟玉秋说,只有这样你才能真真正正成个人呢。玉秋却觉得她是在说,这是个陷阱,是个火坑,你愿不愿意,都得跳。

神婆拣了个良辰吉日,杀了只狗,将狗血涂抹在玉秋全身,再让她披上狗皮,从老街一直跪着爬到狗镇的界碑。一路上,镇里的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看笑话似的打量玉秋的身体,或猥亵或嫌憎或带有一丝同情。玉秋想要逃离,可被芳婆跟神婆按压着,无法脱身。乖哦,芳婆再次循循善诱,不听话就直接把你送孤儿院了。她仿佛在说白菜坏了该扔进潲水桶一样寻常。那是七月,狗镇沉睡在金黄的夏日里。玉秋觉得这条路好长好长。

到了终点,神婆念念有词,揭开玉秋身上的狗皮,拿了瓶酒,嘴里不断喷出酒水,洗去她身上的血污。最后,她让玉秋站起来,向众人展现她干净、赤裸的躯体,示意她已是个新的人,是个真正的人了。玉秋站在大太阳底下,鼻子里闻到狗血的腥气,感觉浑身热乎乎、湿答答的,仿佛在羊水里泡着,整个世界是巨大的死胎。她没来由地记起曾经将她养大的“它”的味道,她本来模糊的记忆变得无比清晰,清晰得像把尖刀。她也记起了它的奶水在她嘴里蔓延的味道,那甘甜与那一丝腥咸。可是,她明白,她清楚地记起了这些,便也清楚地弃绝了这些。

“你晓不晓得,文化街那个老婆婆,姓蒋的,家里做馒头的,昨天在小学门口跌了一跤,晚上人就没了。哎!”

芳婆坐在藤椅上,打开电视,看她每晚必看的一档相亲节目,嘴里也不闲着,絮絮说起玉秋不太认识的一个人的死亡。男男女女在电视里眉来眼去,嬉笑怒骂。玉秋总觉得他们不真诚,把自己粉饰太过,不真诚怎么可能找到合适的伴侣?当然,他们大概也不是真为了结婚才上节目的。

“哦,蒋婆婆啊。”玉秋随口附和,把曝晒了整天的陈皮塞进小罐子。这个小镇,真是什么消息都藏不住,街头的人半只脚才踏进鬼门关,街尾的人就已经哭起丧来了。玉秋时常觉得他们阴暗、敏锐得跟老鼠一样,什么犄角旮旯都逃不过他们豆大的眼睛,他们在这镇子筑巢、钻洞、营造,他们给这世界留下的只有一窝又一窝新的鼠崽。

“哎,这怎么跌一跤就死了?咋有人这么容易就死了?前天看到她还在跳坝坝舞,身子骨灵活得哟……”芳婆有些惴惴地自言自语。她对人的死因有种近乎怪诞的执迷。或许是爷爷因脑溢血猝死使她变成这样。她急切地想从人们口中得知亡者的死因,仿佛知道了,她便能预防似的。爷爷去世时才五十出头,走在街上悄无声息栽倒在地,玉秋想,这肯定给了芳婆重大的打击。她从此惧怕死亡,特别是没有名字的死亡。死亡不该这样轻易、草率,甚至没有一点尊严。但她急切询问死因的姿态,有时又让玉秋觉得,她是变相地渴盼着死亡。

芳婆没听见玉秋的回应,从电视屏幕上转头看了看她,说:“不过,她也算活得久了,想想你爷爷,你老爹,一个比一个短命,哎,她也算有福咯。”

玉秋淡淡应了声,心想,有福,有什么福?死都死了有福也享不了啊。

芳婆若有所思地注视她,闲散的神色凝重起来,鼻翼微张。玉秋知道,她又在嗅那种味道了。只要玉秋有点不合意或有点超出她常识范围的地方,她便如此提醒,抑或嘲讽、警戒:别忘了你能成个人,是谁的功劳,可别再给我搞些什么离奇古怪的事。

“过来,陪我看电视。”芳婆说得不容置疑,似乎电视这样现代化的东西能驯服她身上的野性。玉秋坐过去,芳婆的大腿紧紧贴着她的,有种亲热的恐怖。玉秋闻到一股雨天木料发霉的味道,那衰老的味道。她也感到芳婆大腿皱巴巴的皮肤那异样的触碰,她太用力感受了,觉得它仿佛在缓缓蠕动。芳婆拉起玉秋的手,让她把头搁在她大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