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7:画家林炯的生平片段剪报(下)
书名:忧伤的奶水作者名:无界大赛官方账号本章字数:2617更新时间:2021-12-27 16:52:00
那一年,有一件事让林炯对自己的创作产生了怀疑。当时他和其他人一起在画室,突然一阵晕眩,手中的笔晃个不停,像在自行作画,随后他发现画架随地板一起在抖。很快,所有人都从新闻上知道了一切。生生地,他与某种更广大的痛苦嫁接在了一起,那痛苦遥远又贴身,足以覆盖掉所有个人生活中的痛苦。他不再对自己脑中的画面感兴趣,它们统统失去了正当性,他厌恶自己画下来的每一笔。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秋天,除了暑假回了一趟Z城,林炯一直待在北京:西五街铺满需要用竹筢子归拢的金黄银杏;地坛公园静悄悄的,常有老人在跳慢三;从鼓楼看完演出回到学校,大风哗啦啦拂过树叶,天空在洗牌。身处这些场景中的林炯却说,他感觉自己像走在悬崖边缘。
有一天,他在隆福寺街18号的一家旧书店看到一本书。那是一家门面小、进深长的书店,稍不留神就会错过,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已经氧化发黄的封皮,随手翻开了一本书,有句话一下子跳进他的眼睛:“怀着爱静思,奴隶一样行事”,那一刻,之前困扰他的种种如云雾般散去。书店里,有个女孩在叫他。起初他没认出她,后来从她低眉微笑的神态中认出她是在赵悦派对上见过的那个女孩,她叫李婧仪,在北大中文系读硕士。不久,他们在一起了。
接下来对林炯而言,是一段外部忙得不可开交、内部却无比平静的时光。他准备参加各类画展的作品,同时和李婧仪搬到了一起。他们在永定路一号院的一间房子里租了次卧。房间里很快堆满了画,打开门正对着厕所,没有厅,厨房形似一条狭长的甬道被截断,抽水马桶是拉绳的,洗澡时需要跨站在便池上方。即便是这样的房子,租金也主要来自李婧仪在咖啡馆打工赚的钱。此外,她还帮他采购颜料、画布、画框,承担了所有家务。在床上,她安静而耐心,这让林炯产生了一丝破坏欲,但即便在他发狠咬她的耳骨时,她表情吃痛,却仍没有太多呻吟。林炯逐渐感觉到,这种平静有一种吞噬性的力量。
那段时间,他脑中一直有一个画面:绿植蓊郁中,一具素白女体,两眼轻阖,双手捧乳。他知道有些画家,像哈默修伊、弗里德里希,喜欢以自己的伴侣作为绘画对象,但面对李婧仪,他毫无冲动。为此,他在一个新兴起的文艺社区上招募模特,但不抱太大希望。没过多久,有人报名。那不是一个太年轻的女人,脸上的纹路写满疲倦,完全如林炯所愿。他在虎背口小区的空中花园找到了一处绝佳的背景,连续几天在此处作画,最后被小区里的住户举报,同女人一起被带到了派出所。
在被以涉嫌聚众淫乱为名治安拘留了十天后,他被保释了,走出看守所的大门时,他见到了母亲,某一瞬间,他把她错认成了那个他为其作画的女人,紧接着,封闭了好几天的耻辱感突然苏醒。他避开了母亲的目光,两人在一家羊汤店吃了晚饭,期间没有任何追问与澄清。母亲离开时,试图再递给他一袋装在信封里的钱,他没有收。回到永定路一号院后,他向李婧仪提出了分手。
学校给了林炯留校察看的处分。有一段时间,大概三到四个月,他将自己关在画室里,彻夜画画。他开始画自己的裸体,用短笔触反复涂出凌厉、震颤的线条,又在干了的颜料上刮出大量的痕迹,有的地方则用松节油把颜色洗掉,留下褪色的感觉。有人曾在画室里撞见过林炯光着身子,身上布满颜料的痕迹,正如那些画一样,显现出他越来越任性的精神状态。有一天,他在系里的布告栏上看见赵悦加入了中国美术家协会。那之后,连轴转创作的状态又持续了一阵子,直到他病倒。躺在医院的床上,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他思考疾病在他生活中的隐喻,他想回家,想跟外公谈谈,寻求他的建议。时而,他盯着自己正在打点滴的手,觉得像有一个身体之外的人在观察自己,观察自己的生活。于是,他放弃了之前的想法。
从央美毕业之后,林炯在一家广告公司短暂地待了三个月。后来,情况有所好转,他的作品入围了几个小型画展,卖了几幅画,他也随之搬到了一个京郊的艺术区。他从旧货市场里拉来沙发、床和一张桌子,在墙上钉了一字隔板,又在房子里装了个沙袋,便于锻炼身体。他认识了一些女人,她们像野放的鸟,主动或被动地觅食,隔一阵子就迁徙一次。此外,也认识了一些画家、作曲家、雕塑家和艺术杂志的编辑。彼此的需求、心愿、野心联合起来,在酒桌上,把独处时那个孤独、迷茫的形象齐齐融化。那群人中有个自称叫小丁的诗人,不知为什么对林炯有些好感,经常带着啤酒来他家做客,言语间对他流露出一种追随的意思。林炯无法拒绝他,虽然他不了解诗,但他明白诗与画都在寻求某种无法被语言和画面定格之物,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在寻求失败。
冬天,北风大作,艺术区空了一半,但林炯没有回家,待在画室里,感觉风直贯身体,有如置身冰窖。有一天,房子里的水管冻裂了,洗澡这件事被自动豁免。几天后,小丁上门,硬拉着他去了镇上一家洗浴会所。那家会所在一条破败的路上,廉价的霓虹灯远远望去仿佛荒野里的一簇星火。进门后,几个没上钟的技师正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个明显与小丁相熟的走过来要拉着小丁上楼,小丁则一个劲地让僵立着的林炯好好消遣一下。一个女孩突然转过头说:他不想玩,你就别强迫人家了。她站起身,从柜台上抽出一根烟。林炯和她对视了一眼。接着,林炯说:行。就走了。
天气暖和一点之后,林炯去店里找女孩消费了一次;第二次,又加了一个小时的钟,只为了聊天,结束之后,他问女孩晚上有没有空,请她吃饭,女孩答应了。那是个细瘦白净的女孩,单眼皮,尽管化着浓妆,仍然显出稚气。不知不觉间,他们交换完了彼此的故事。女孩来自山东农村,她母亲想把她早点嫁出去,好拿彩礼钱给她弟弟盖婚房,她就独自一人跑了出来。她喜欢在入睡前看一会儿书,不喜欢折页,定期要把书封上的灰尘掸掉。有时,她会写日记,记下一些自己碰到的人。她告诉林炯,自己从小就喜欢撒谎、编故事,有几次,她甚至为了自己虚构出来的人物流泪。林炯说,那是一种高贵的能力。
不久之后,林炯买了一台二手摩托,骑起来快要散架了似的,还突突冒蓝烟,他把女孩接去了自己的画室。他们做爱的时间很短,结束之后,女孩帮林炯打出来,林炯射在了女孩的手心里。而后,脸上突然现出了一种无法抑制的痛苦神情。把女孩送回洗浴会所之前,林炯送了女孩一张小画。女孩打量了一会儿那幅画,问他:你以后会成为一个大画家吗?林炯反问她:你以后想做什么?女孩说:不知道,也许回老家结婚,也许攒点钱,继续读书。那时候,他们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对方,却都心怀预感。开门时,两人静默了片刻,好像一起被什么巨大的、莫可名状的事物给摄住了,事实上,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远处的夕阳,正渐渐隐去自己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