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3：黄昏鹿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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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德华估算过八抬大轿放到今天也不值什么，奋斗一辈子不过是个古代的知县，还未必配得上八抬大轿。回去的路上，他要求自己开车，心里有股冲动，有种喜悦，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像赶上一个大时代。鹿场一带山水让魏德华升起奇怪的无畏感，如果有机会给他的话，他什么都能做到，他边走边想如何跟段纯聊聊鹿场的远景。

玉珍不喜欢鹿场的两位男工，他们一边干活一边盘算他家鹿血酒的价格，鹿茸的销量，从而估算魏德华的身价，还有外边一些奇怪的传言多少都是来自他们两个，玉珍觉得这不本分，魏德华无心管理他们，他一直想的是远景。鹿场的两位女工像玉珍的跟班，除了喂草填料，跟果树、花圃打交道多，周末附近的人来园子里过周末，她们一起准备简单的盒饭茶饮出售，玉珍会单独安排女工茶歇，像是故意显示对男工的冷淡。

段纯到鹿场的时候，魏德华还没转场回来。玉珍听到门口有车鸣笛，晓得是他，那天他开一辆橙色马萨特，带一顶黑色宽沿遮阳帽，黑色的双肩背包鼓鼓的。玉珍引着段纯进房，在门口，段纯在自动擦鞋机上蹭了蹭皮鞋，蹲下去掸了掸裤腿的灰尘。玉珍凑到丁晓身边说，老魏每个月退休金六千多，我三千多，两个人加起来一万块，我们做这个不图钱，多半为了身体，我从前高血压严重，天天下不了楼，回来这几年特别好。丁晓说，那比吃药管用？玉珍说，睡眠也好皮肤也好，鹿场的产品也好，我们自己吃有用才卖，不能骗人。段纯拿出相机拍客厅墙上的鹿角，玉珍说，房间里还有，拍好看点，外边人那些话不可信，你看看办公桌后面那些证书、执照，都是合法的。段纯说，我知道，我自己出去逛逛。玉珍说，顺着道走，能遇到老魏，我叫人准备午饭。

魏德华最初在农场进了两百只肉食狗崽，本地人冬天喜欢吃狗肉火锅，大半年就有收益，一切准备停当，冒出来一群爱狗人士，男男女女都有，拉了横幅来门前吵吵闹闹。附近市场跟着萧条了一阵，魏德华赔了不少钱。后来有朋友来参观农场，介绍他养鹿，有山有林，山南水北的平地连成片，日照充足，冬天比别处温度高一些，东北风刮过来被山挡住。离四周的几个城区不远，俊逸的梅花鹿、雄健的马鹿，再散养些孔雀、兔子，放在在山林间，天然的景致。魏德华借钱购置了一百头梅花鹿，一百头马鹿，六月份购置，八月份跌了价。鹿养着就像迈入固定的轨道，魏德华设想增加一些新生气，栽种一些花果。年前年后他调查过车厘子的市场，购买了一批五年生的幼苗，最多三年就可挂果。三年后车厘子结果，味道跟超市里的品相有差异，味道也差一些，他低价卖给批发商，接下来，一年刮台风，一年落冰雹。

两个男工说魏德华废掉的钱在城里买几套房子，早就翻倍了，拿到鹿场来打水漂，连个响声都没有，玉珍也是个糊涂女人，被男人灌了迷药般听话。魏德华只觉得运气差了些，让玉珍到庙里走动一下。年夜饭桌上，儿子说，最好不要折腾了。亲家说，小本生意就当娱乐，心情好比赚钱重要。魏德华说，生意不分大小，满座只有玉珍点头。儿子临走拿了银行卡和房产证，他说，卡和证我替你拿着，它们不能折腾进去。此后，儿子很少跟他说话，魏德华心里一早就决定，鹿场走上正轨后，每个夏天都去儿子那里住一段时间。

段纯在招商引资会上与魏德华互留过联系方式，后续偶有工作联络，他给魏德华的图片、视频点过赞，魏德华最喜欢看他就职的杂志，早上巡视一遍鹿场回来，去拿信箱里的报纸杂志，回来的路上会浏览一遍。段纯联系他说想来采访的时候，魏德华跟玉珍讲，鹿场的春天来了，采访前不许采鹿茸，鹿和场都要完好、整齐、卫生。玉珍说，不就是一次采访嘛。本地网站公号陆续刊发过鹿场的报道，周末带着中小学孩子来参观的人，大都是看过那些公号的。魏德华说，段纯采访过的人都有是情怀的，要给他完美的感觉。

段纯沿途指示牌和路标往上走，梅花鹿在阳光下四散开，跑到林边又一起停下来，定格一般扭过头来盯着他看，发出哨子的鸣叫声。喂饲料的女工说，你的相机惊着它们了。段纯刚把相机挪到背后，就看到步伐矫健，额头上冒着汗光的魏德华，一副晨练归来的样子。魏德华老远朝他招手，段纯迎上前去，称呼他魏主任。魏德华说现在要改称呼了，叫魏叔，老魏都可以。段纯说魏叔看起来真年轻，看不出是已经退休的人了。魏德华说，今年整68岁。魏德华说，褚时健二次创业的时候已经75岁了，跟他比我还算年轻。段纯问，投了不少钱吧？魏德华说，这几年都在投本，五年左右肯定可以稳定盈利。魏德华引着段纯往山顶走，那里可以看得到一副规划图，魏德华指着底下，动物园，采摘园，度假村，魏家屯那一带我早晚也要吃进来，风景区的几个点，以后都可以盘活，魏家屯那边有个年轻人说拉来了两个亿的投资。前半年，到处有人传一个奇闻，附近一位在京城开私家车的司机，偶然听老板谈起在找投资的地方，推荐了凤凰山这一带，过年带老板来考察并签了意向书。附近村镇的居民好多未雨绸缪，加盖房子，等着动迁。段纯说这事儿说不清真假，跟天方夜谭似的。魏德华说，我觉得是真的，那个投资人的眼光，跟我脑子里想的相差无几，假的怎可能设想地这么细致。段纯停下拍照，魏德华凑过去看看，想不到鹿场拍出来这么好看，段纯拍视频的时候会示意魏德华不要出声，被迫的沉默里有一种骄傲。魏德华说，写文章不要谈血腥的事情，刚逛了一圈风景多好，从前是残忍，现在有科学技术，痛苦降低了。段纯一边拍照一边说，我知道。玉珍做了本地野菜，土鸡汤加了鹿茸片，段纯一直夸味道好。午饭用完，魏德华想起烫好的西装说，一会儿会拍照吧，我换身整齐点的衣服。段纯说不用，我不在原来那家杂志工作了，前两年就辞职做短视频了。玉珍说，那还采访吗？段纯说，一路上都采访过了，我们聊得很好。魏德华讪讪看了眼熨烫凭证的西服，段纯说，傍晚我再补几个镜头，魏叔换了衣服去吧。

一周后，段纯微信发过来一条题为《黄昏鹿场》的视频，封面是一只直视晚霞的梅花鹿，栗棕色毛皮衬着鲜亮的白色斑点，幼鹿正对着镜头，头颈折返贴在母鹿的脖子上。魏德华看了两遍，没看懂这个视频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出现的是侧影、背影，落日余晖洒在头上。他本来以为是篇特写报道，视频没办法发给亲家，也不能发给儿子。去年附近有家敬老院公号采写了一篇鹿场的报道，配图是他给敬老院的老人送花茶和樱桃，负责采编的是新闻系的实习生，最让魏德华满意的是，文章提到了床头柜上的《褚时健传》，玉珍跟他都喜欢看。昨天夜里，魏德华誊写的几条企业信条，都是从这本书上学到的，除了玉珍，好像所有人都没注意这些。

玉珍不在房间，魏德华沿路去寻。昏黄的光线里，看到一只梅花鹿崽一冲一冲地抵着母鹿，母鹿一步一步后撤，撤到鹿舍墙角才立住，吸允奶水的这套动作让人忧伤，魏德华好像看到了母亲过早塌陷的腰身，残忍、沉默、怨愤。玉珍跟两个女工一路说笑走来，魏德华被惊着了一般转身踅回家。玉珍一进门，魏德华说，走路抬高点脚，拖拖拉拉像村里的女人。玉珍说，坐办公室的女人也不好，高跟鞋噔噔响。魏德华撩开门帘出去，拍拍假寐的金毛犬，金毛犬忽地立起来，前脚搭在他的手上，一人一狗在屋前的坪地上转来转去，像舞蹈初学者的扭动，金毛犬哈达哈达喘着，魏德华蹲下去，再倾力站起，武功高手般你来我往，他必须假装这是个普通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