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3：黄昏鹿场（上）

鹿场橱柜里有三条领带，两条是婚丧嫁娶常用的，一条暗红格，一条黑底白色枫树图案。工作的时候穿西装很少打领带，到这里定居，蓝白条纹的领带用到的场合更少，多数日子平平稳稳地躺在底层一格抽屉里。魏德华费力地蹲下去，拿在手上端详了一下，扭头对玉珍说，打上领带会不会太扎眼？玉珍没有从电视屏幕上挪开视线，她说，穿西装上相，拍出来好看些，亲家他们也会看到。魏德华拿出套浅灰色西装，按在身上比划了一下。玉珍站起来抻了抻下摆衣角，就它吧，看完这集我去烫一下。

昨天，《企业家》杂志的记者段纯打电话约好来鹿场参观。晚上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誊写在日常记录的本子上，端坐了一阵子，肩颈有点酸痛，索性回房间靠一会儿。还在疑惑彩色的热气球怎么会降落在院子里，玉珍已经颤巍巍地爬上去了，他心急地去追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两个人一脚蹬离地面，滑翔于群山之上，湖边、马路上的车辆、人群越来越小，稍事安定后，两个人适应了高空视野，正努着一股劲儿振翅高飞，热气球却瘪了一角急速降下来。玉珍烫好衣服，正费力把靠在床屏上的魏德华挪到枕头上去。他没坐过热气球，还嘱托过儿子也不要去坐，他不喜欢华而不实。

五月份以后鹿场开始忙碌，魏德华早上五点半准时醒来，平日里几乎不做梦。玉珍每次说年纪大了都少觉，魏德华总嘁她一声。魏德华把玉珍搭在肚皮上的手拿开，悉悉索索穿上外套，塔拉着鞋开门出去的时候，玉珍的鼾声透过窗户还能听得到。卧在犬舍毯子上的金毛犬哈赤哈赤地跟过来，摇摇摆摆地拿尾巴扫他的裤腿脚，他提上鞋，吧清了清嗓子，清风徐来催着他往山上走。凤凰山、碟子山、小西山没有连成片，中间由错落的梯田衔接着，像一只大鸟叼着盏身量巨大的碟子。离退休还有半年的春上，司机载着他在山间公路上散心，他下来到路边解手，惊起草丛中一只栗色的小松鼠，它跳上一株老杏树，在树杈上眨巴着黑色眼珠回头跟他对视了一眼，转头一跳一跃直奔山顶。玉珍后来说，哪里是松鼠，分明是只女鬼，勾着你花了这许多钱。魏德华叫了司机，沿路跟上去，爬到凤凰山顶上，四下望去，日长飞絮轻，林中树叶簌簌作响，叶底翠鸟啁啾，真是一片可心的林地，整个人感觉都松快了一些。老家魏官屯远远地也在视线中，魏官屯较早时候是封地王爷的养马场，此起彼伏有几座小山，剩下的是大片的平原地带，王爷看中它适合养马和种植。

魏德华昨天让两名男工人把路面清理下，园子里药瓶、说明书之类的统统都消失，记者文章提到这些总归不好，气味清新剂用了几桶。路两边杂草修葺整齐，他边走边嘀咕，这两个家伙又偷懒，随手清理了两个塑胶袋。这条连接三座山的路，八米宽，可以跑汽车和卡车。他的预算有限，路面上没有浇筑柏油，只撒了一层碎石子，下雨的时候不会陷轮胎，人也不会踩一脚泥。魏德华在山脚下置办了两层楼的庭院，每层四个房间，他和玉珍住一层，办公兼住宿。二楼中间一个大客厅之外，都是卧室，备着亲戚朋友来玩的时候住。剩下一马平川的地块有七十亩种植樱桃，品种选了美国黑珍珠和布鲁克斯，这一类适合近海气候，果实皮硬不容易损坏，适宜远途运输，魏德华希望能卖到北京和上海，大城市卖得上价格。从三座山的边沿启动，修了一圈一人高的院墙，拉了高压脉冲电子围栏，魏德华每天早上都会在自己的领地上绕一圈，像视察一所宏大的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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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官屯离鹿场约莫有十里路程，父母去世以后，他除了清明节扫墓很少回去。魏官屯现在是一古村落景区，附近人人都知道魏家旧居是座福宅。他还在建筑公司做经理的时候，有位游方僧人路过，跟他母亲说过，这座宅子千万不要卖。房子是祖上遗留下来的，解放后在原址上翻盖了两次厢房，用的是原色的黑砖黑瓦，本质上都是修修补补，圆月门通往内宅，内宅院子植一株麻栎树，枝叶探出院墙约一径深。宅子外围四下里与人家不相连，屋前屋后，左右都有一条路，每条路都延伸了一、二里开外，四条路交叉，远远看上去像一座八抬大轿。僧人说，有此宅者官运亨通。魏德华四十岁以后身价连升三级，母亲跟魏德华说起僧人的话，他笑笑说，我是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些。玉珍私下找人打听到僧人的寺院，封了一千块香油钱给庙里，逢年过节，带着信佛茹素的母亲一起去探访还愿。僧人私下跟魏德华母亲说，玉珍是他的贵人，魏德华要想有作为，不能辜负这个女人。

魏德华自认对玉珍谈不上辜负，只是做了件错事。彼时他已经在建委任职，跟办公室的秘书闹了一次绯闻，喧闹了一阵子，魏德华的职务从此没有再升，两年后转到人大任副职。魏德华没可能离婚，由着玉珍骂一声不吭。与这些相比，魏官屯最让他头疼，人人都说，魏德华生生把一座轿子自己掀翻在地，邻里叹息议论，魏德华不回家听不到，母亲全听在心里。父亲五十岁早逝，母亲寡居多年，此事过后，年节里她不愿意再去庙里，连那僧人一并怨恨起来，第三年春上，老太太郁郁辞世。

葬礼上，姑舅表亲一堆，在灵堂念叨从前的车骑雍容，一水儿往繁华上表，仿佛祖上真有多少作为似的。大表姑说，德华八岁的时候还吃奶呢，下学堂回来先钻到大奶奶怀里吃几口奶再进屋，大奶奶后半辈子老早塌了腰，怀里耷拉着，哦哟，一辈子吃了苦的，儿孙福也是享了的哦。大表姑喜欢称呼老太太大奶奶，是从前的叫法，她改不了嘴，上岁数的人，同样的话喜欢说一遍又一遍，听起来在表扬他，又像是在替死去的人不平。魏德华头低得触到席子上一一还礼，一遍一遍听她数排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