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婚书与休书

在林不可带着大汉进里屋的时候，外边先前被大汉踩着趴在地上的伙计已经麻溜爬了起来，一边吆喝着驱散了人群，一边跑到断腿同伴面前站着，看着那断成两截晃荡着的、似乎仅剩皮肉相连、随时都有可能掉下的半截小腿，吓得是手足冰凉，几乎连走路都不会了。

他脑子一片空白，哆哆嗦嗦做了简单的处理。

大汉下手极狠，没留半点情面，明显就是冲着杀人立威去的。那一脚下去，皮肉都烂了，骨头不仅是断成两截，正中间被脚踩到的位置几乎成了粉碎状，白色的骨碴横七竖八刺穿皮肉，嵌在那边，模样狰狞可怖。

给林不可带路的那伙计半躺在椅子上，撇过脸去，面色蜡黄，铺满豆粒大的汗珠，双目无神，双手死死掐着他的大腿，厚厚的嘴唇抿在一起，浓浓的眉毛拧成一团，不敢去看他的断腿。只看他的样子都能感受到其悲恸，他浑身颤抖着领悟绝望，快要崩溃哭出声来。

他年纪不大，甚至要比林不可还小一点。只是因为模样憨厚，又被岁月打磨，看起来没有了少年感。先前还不明显，如今遇到这种事情，手足无措之下，少年的茫然和绝望便凸显出来。

也是该绝望的，按他的年纪算，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原本是个四肢健全的小伙子，却受了无妄之灾，一下子断了腿，早上起床的时候都没想到过有这种可怕的事情发生。

日后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娶妻生子都会受到影响。哪怕林家药铺仁义不赶他走，一个断了腿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他在这个时候莫名想到了哪怕是拉屎撒尿都不行了，终于没绷住，默默哭了起来。

眼泪和脸上密密麻麻的汗珠混在一起，说不出的凄凉。

林不可到了这边，第一眼便看见了他，心里忍不住抽了一下。

他生而为仙，从小在天庭长大，接触的都是大罗金仙，慈悲菩萨，什么时候见到过这样的事情。在他的世界里，所有事情都是愉快的。哪怕被扔到地府，那些孤魂在地狱里受油煎火烤都没有眼前这一幕带给他的冲击大。

那些孤魂与他毕竟没什么交集，生而为仙，此时方知人间疾苦。

“你冲上来做什么？”林不可不客气地问他，“他能把我怎么样，你着什么急？”

他这话问得就很急很没有道理了。诚然，理智一些的确是这个情况，但落在这人的耳朵里就让他很寒心了，何况他还为了保护林不可成了一个废人，一辈子都毁了。

别说是他了，站在一旁的那小伙计都忍不住对林不可怒目而视，“小掌柜的，叶是为了护您才这样的，您不领情就算了，何必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林不可霎时间便后悔了。他只是行事大胆惯了，却不代表他是个不会说话的蠢货，话一出口便察觉到不对，连带着的还有些愧疚。

这对于林不可来说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他在地府搅得酆都大帝睡不好觉的时候都没觉得愧疚，如今在这里却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也许是因为酆都大帝没有和面前这个叫叶的人一样在危险时候冲上来救我？林不可若有所思。这就是他们常说的人间冷暖吗？

他心里其实知道错了，但仍旧抹不开面子，冷着脸说：“还愣着干什么，去找药散先止血。”

小伙计如梦初醒，也顾不上和他争吵了，忙去后面的药匣子里找药散。

林不可蹲下去，皱眉看了一会儿断腿的地方，只觉得有些棘手。

伤口只来得及做了简单的处理，这种伤势若是放在以前那就是毛毛雨，不说老君府的各种灵丹妙药了，随便找个神仙挥挥手都能完好如初。可难就难在他现在就是一个普通人，可没之前的那些法力了。

他想到了他带过来的三生石孟婆汤，又是摇了摇头，包括生死簿在内，这些都不是用来治伤的。

地上躺着的那个叫叶的小伙计双目失神看着房梁，对林不可的举动一无所知。

另一个小伙计取了几样药材，又拿了一瓶金疮药过来，敷完了金疮药，又把药材混在一起开始熬煮。

金疮药并没有起到太好的效果，刺痛感唤醒了叶的神智，他低低说了一声，“不用了，死不了，别浪费那些药，都是要钱的，我还不起。”

林不可截了他的话题，说你是为了我受伤的，药铺里的药尽管去用，不要你的钱。

叶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感激。

林不可又问起那个大汉以及他的婚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叶说：“这事儿都已经过去了，二郎你都已经签了字了，哪怕闹到官府去也是没用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断腿，心灰意冷。

林不可说我可以治好你的腿，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我一定想办法治好你的腿。

这话一说，叶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但紧跟着又黯淡了下去。

林不可是药铺的二少爷，他的本事叶怎么可能不知道。

从药铺刚开门那会儿，林不可就是个废人，林掌柜讳莫如深，但大家都知道他是丹田被废，这辈子都成不了灵官。

腿都断成这样了，骨头都碎成了渣了，他怎么可能治得好，不过是哄我罢了。

林不可看出了他的想法，又一次重申了一次，见他还不信，眉头一皱，让熬药的那个伙计别熬药了，报了几样药材问有没有。

幸好这几样都有，小伙计好奇他要做什么，没多会儿给他拿过来，林不可花了时间把那些药材磨了，去掉了叶敷的金疮药，把这敷在他腿上，血很快便止住了。

叶和小伙计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机灵一点的已经在脑子里记刚才的那方子了。

林不可看着叶说我是真的精通医术，只是大家都不知道罢了，我肯定能治好你的腿，你放心。只是这事儿急不得，我现在得把休书的那事儿搞定再说，你给我说说情况。

有本事的人在什么地方都是受人尊敬的，叶的态度恭敬了许多，一五一十给林不可讲述，现在没了燃眉之急，他的思路和话语倒是通畅了许多。

这事儿还得从林家药铺的起源说起。金兰城一开始没有林家药铺，是林不可他爹林正公为了给林不可治病开的。

林正公本来是金兰城林家的人，林家在金兰城薄有声名，林正公本是林家主脉出身，如今的林家家主还是林正公的亲哥哥。

林不可刚出生没多久就听说丹田被废，这事儿在金兰城闹得沸沸扬扬，他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就难产死了，林正公对林不可相当喜欢，为此大闹了一场，后来便从林家出来自立门户了。

小道消息都说是林家下的手，至于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争夺林正公家主的位置，又说林不可从小天赋很高，现任林家家主怕林不可长大了报复。当然这些事儿都是风言风语的，叶只是提了一嘴，又说回这婚事上。

林正公颇通医道，带着林不可出来之后，为了给林不可调养身体，便开了这家药材铺子，进货的时候也看有没有机缘找到灵丹妙药彻底治好林不可。

金兰城每年都有前往芝山书院的名额，那些名额会放出来给普通人争抢，也会提供给各大世家。

提到名额，便又要提到灵官，也就是在林不可心中的修炼者，唯有在书院进修的灵官才算是正式灵官，否则的话不为世人承认，是要被当做不入正籍的野官处死的。

由此可见书院名额的宝贵之处，林不可虽然是废人，但按照辈分和关系亲疏，他是有资格得到一个名额的。林家不知道为什么也一直没有收回那个名额，但这名额林不可用不了啊，自然而然便引起了许多人的觊觎，这其中便有今天来闹事的那个大汉。

那大汉叫薛止，有个闺女叫薛青鱼，也是金兰城做药材生意的，之前帮过林正公几次小忙，一来二去也就混熟了。

薛止也不是普通人，他之前进过书院，虽然没能混出个名堂，却也得了个灵官的称号。因为这个称号得了许多好处，同时也明白那些真正灵官的可怕与强大，自然对这个名额百般垂涎。

他与林正公相熟，借着这层关系说通了林正公，让林正公把林不可的名额让给了他的闺女薛青鱼，代价是薛青鱼与林不可定亲，这样一来名额也算是没有旁落。

本来这是一件好事，结果薛青鱼进了芝山书院之后被一位学长看上，薛家立刻就反悔了，这一纸婚约反倒是成了枷锁。

林正公后来数次提出成亲的事都被薛止推脱了，这一拖就拖了三年，现在到了他的嘴里，倒是成了林不可不愿意娶薛青鱼，如今又得了林不可的签字，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样的幺蛾子。

林不可听完话一下发起愁来。

他发愁的不是那休书，而是灵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