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小薇已经死过一次了。因此她现在活着的每一天,都过得好像第一次穿上那件茱萸红的裙子时一样熠熠生辉。
去北京的那天早上,琼华和江离送她去高铁站。她只背着一个电脑包,拉着一个26寸的黑色行李箱。
“你倒是断舍离,真是放得下啊!”江离笑道。
“其实是没什么可带走的了。好吧,祝我重新做人,迈步从头越!”小薇笑嘻嘻地,过来抱住她俩。
“苟富贵,莫相忘哦!死丫头,心可狠了,抛弃我们大家,远走高飞!”琼华气呼呼地抱怨。
“喏喏,高铁只要四个小时,说得好像是万水千山一样。好啦,我会想你们的,我空了就回来,给你们带娃!”她伸手去蹭她俩的鼻子。
她提到带娃,江离心里颤了一下。随即又释然。如今她能坦然论及,总算是阴霾过去,抬头都是耀眼的暖阳。
“不敢指望你,大忙人,工作狂,薇总!”琼华打趣道。
能这般打闹说笑,真是太好了。琼华那时候想,这一天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所有的人都不敢想象。现如今,小薇站在她面前,挺拔玉立,像从一场凄风苦雨的夜里活过来的一棵白杨。
江离左右张望了一番,不见那人的踪影。小薇心里清楚,她在寻谁,便笑着说:“早就没了联系。今生今世都不会见着了。”
“哎!你知道我在说谁?”江离叹道。
“不论是谁,对我来说,都是上辈子的人了。”小薇笑道。
再见了,江市。
十一年前的秋天,像往常一样,小薇晚饭后要去家教。读大学以来的生活费都来自她做家教的工资。
那一年,她还在江市读大三。
晚上七点她有个家教,给一个高三男孩补习英语。从学校所在地到那个男孩家不远,时间不急的时候,她就走路过去。
刚刚在宿舍里,琼华和大家在讨论考研的事情,这会子她脑子里还在回旋着这个问题。
她的大学A大是省属重点财经类的特色高校,这样的学校放在其他二三线城市,没准就是天之骄子,可它偏偏处在各类名校扎堆的江南名城江市。排名永远在十佳外。
财务类,审计类,金融类,这些学院的就业就历史情况而言,尚且乐观。可她的专业是工商管理,偏偏不在其列。
刚进大学时的那种欣欣然早已泯灭,被什么东西泯灭了,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下次见了纪然,一定要问问他的打算。刚才在校门口张望了片刻,仍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大三的课程排得不多,除了几次在上课时看到纪然,她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在课外时间碰到他了。
“小薇……左小薇!”
她心悸了一下,定了定神,才回头。她害怕任何贸然发出的声响,每每听到都惊惧不安。
她被吓了一跳,还是对来者粲然一笑。因为纪然正笑颜吟吟望着她。
“上来吧!今天怎么不等我?”他嗔怪道。
你倒打一耙啊。她这样想着,还是开心起来。纪然还是在意她的。虽然他没说过,但女人都是直觉动物。
她个子很高,稍微欠了欠身体,便坐到自行车的后座上。细长的两条腿并在一起,悬在空中。
“走咯,坐稳啊!”纪然脚下生风,小薇感觉拂过脸颊的风开始有了凉意。
车子颠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拽了拽他的衣角。他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心头暖融融的。永远这样多好,永远在有纪然的象牙塔中。
“你看过《甜蜜蜜》吗?”她问。
“电影?看过。”
“嗯。我在学校的剧场里看的。”小剧场每周三晚上都会播一些经典的老电影,票价三元。
“真巧,我也是。”
她回忆起李翘坐在黎小军的自行车后座上,唱甜蜜蜜的画面。她相信纪然也想起来了。她就不再说话。
“你喜欢吗?”
“嗯。结局很好。”
“呵呵。电影都喜欢大团圆,其实我觉得,纽约那么大,再遇见的可能性太小了。好些高中同学也在江市呢。这些年都没有偶遇过一个。”
“所以人们才喜欢电影吧。”
“倒也是。”
小薇家教的小区到了,他把车子刹住,脚放下来踩着地,转身轻声道:“到啦,左老师。”
“谢谢。”她本想问他是否考研,瞬而又觉得这不是个合适的场合。想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又担心自己的语气会变成盘问。她拿捏不了两人之间关系的尺寸。
因为纪然待人永远温厚善良,从未见过他对谁厉言冷语。对人好,也许只是他的一种习惯。
怎么会兜到这个无解的圈里,头又开始疼了。小薇正转身离开,纪然突然说:“还是九点结束么?晚上等我吧,我来接你。”
一个潇洒的回旋,背对着她扬起右手臂,比了一个大大的胜利手势。
她把耳机塞进耳朵,听一首《甜蜜蜜》。
这个MP3花掉她两百块,是咬牙从家教工资里抠出来的。她今年又拿了院里的一等奖学金,父亲说今年家里的收入还可以,应该不需要再为新学年的学费发愁了。
本来她是有条件申请贫困助学金的,可是她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将窘迫的境况公之于众。她下了决心,把高二起就在用的随身听淘汰掉。
年月太久,那些盗版的卡带在机器里发出呲呲的噪音。但是周围的同学大一起都是用CD机了。她拼命地宽慰自己的奢侈。
毕竟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听歌。
大多数时间,她带上耳机,企图与周遭的一切隔离。大学校园的芸芸众生相,远不是她想象。
大一的适应期一过,同学们便慌不择已地将自己的同类拉到自己身边,生怕自己在校园里形只影单,那样的孤独是会被嘲笑的,交男女朋友或者死党密友,总之不要独来独往才放心。
高中的时候大家穿统一的校服,吃同样的食堂饭菜,醒着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学习的。所谓每个家庭的贫富差距并没有多少场合凸显,更何况每一个人的关注点都只有高考,根本无暇顾及其它。
大学就不一样了。小薇冷冷地想。简直就是各色人性的菜市场。她向来都是以刻薄的眼光看周围的一切。
起初她讶异于自己的敏感,她为自己看到的现象和得出的结论而纠结不定,她怀疑是自己过于偏执,因为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摆着的那些流行青春读物里,全然不是她看到的大学影子。
比如生活。纪然每天都在忙着打工,她永远都在不停地接家教。他们都在为生活奔波,没有书里描写的风花雪月。
比如交友。小薇观察过,同学们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他们的家境出身几乎都是相当的。
市区来的人交好的都是另一所城市来的,乡下来的孩子也无意于攀结那些富庶人家。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大学校园里竟然有这么一堵不可逾越的透明的墙。
阶层,这个严肃的词儿第一次在小薇脑海跳出来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大家不是都说大学是纯真无暇的象牙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