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絮柳无依（7）

扶远没说话。

慕辞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一脸憨厚地探了探身子：“两位，抱歉，打断一下，到底谁杀了谁？这些山匪不是官差杀的吗？”

“他们？”红衣女子古怪地笑了笑，“那些废物要是真能剿灭山匪，我和妹妹何至于落到今天的下场！”

不知自己哪句话惹恼了这女鬼，慕辞被她忽然发火震了一下，一时没说话。

“我叫红柳。”女鬼猛然阖了双目。

再睁开眼时，她通身的凌厉似是散了些，在她那双凄哀的眼睛里，依稀看得见一点从前的影子。

“我和红絮早早没了爹娘，相依为命，靠着卖豆腐维生，是勤勤恳恳的小百姓……”

“刘府起先找我们送豆腐的时候我很高兴，还以为他们是真的看上了我们姐妹的豆腐，谁知道，刘思清这个纨绔子，竟是打着我妹妹的主意！红絮…红絮她也是傻！刘思清花言巧语，说要娶她进府做少夫人，她竟也相信……刘府是什么门户，怎么会看得上我们卖豆腐的……”

“刘思清有事没事也来我们摊子转悠，淮州城地方小，一点消息半天就能传遍整个淮州城…有人笑话我妹妹异想天开，明里暗里的，大多是讥讽我们姐妹两个……流言愈盛，那些日子刘思清也不来了，红絮虽然没说，我却看得出来她很伤心，便想着带她去城外寺里避一避，也好静心…”

“我真是后悔啊，要是没带她出城，我们姐妹也不会遇上那群杀千刀的山匪！是我的错我的错……”

瞧着红柳滑了两行泪下来，扶远和慕辞没做声，只等红柳平复下来。

她好半晌才接着道：“我们被掳到这寨子里头，受尽凌辱…”

“…因没有别的亲人，邻里发现我们失踪，帮着报了官，可是我们两个没权没势的，官府哪里会上心？就这么拖着拖着……我和红絮都知道，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了……要想活命，要想逃走，就只能靠我们自己。”

“时日久了，那些匪贼以为我们听话了，偶尔也会放我们出去走动。他们爱喝酒，这山上有种菇子，人吃了会晕乎没力气，我和红絮便趁着出去走动的功夫，屯了好多这样的菇子。后来有一天他们喝酒，我们假装顺从，说给他们弄几个下酒菜，就把那些菇子剁碎了掺和在菜里了……”

“我们也是命不好，那天大多数土匪都被迷倒了，但有一个却还能站起来。他发觉我们要逃走，就举着刀来拦我们，争斗中我中了一刀，我让红絮走，她不肯，是我逼她走的…我叫她去官府带人来救我，告诉他们土匪都被迷晕了，官府一定会来捡这个功劳的……”

“后来官府是来人了，可来的太晚了……我用石头砸死了那个匪贼，我自己…自己也被一刀戳死了……”

堂中静默了许久，扶远低声问道：“人死身灭，鬼差会立马带你到冥界去，你怎么会还在磐棱山？”

红柳目光一闪，微微偏过头去：“我是从冥界逃出来的。”

“逃？”扶远瞳孔微缩：“凭你，怎么可能从冥界逃出来？”

听见扶远话中的怀疑，红柳别过脸去，显然她的确不是靠着自己才逃出冥界的，但她也不想就这样出卖帮了自己的恩人。

扶远并未再追问，红柳也只是略过了这个问题，兀自说了下去。

“人心复杂，红絮是从匪贼窝子里逃回去的，我实在放心不下她，就想回淮州城看看……”

“我妹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可我回到淮州城的时候，她的豆腐早就卖不下去了，就连她自己，在城里头也活不下去…磐棱山的匪贼是我们姐妹两个费尽心思药倒的，那些官差白白捡了这么大的剿匪功劳，却是一点道理也不讲，竟、竟将我妹妹失身的事到处议论！”

本已平复下去的怨恨这会子又涌了出来，那些鄙夷的、奚落的、调笑的眼神，像一场挥不去的噩梦，一遍遍在眼前重演。

红柳深深闭了闭眼：“我们费尽心思逃出魔窟，千辛万苦，哪知道从我们被匪贼抓走的那一刻起，淮州城…早已经成了我们另一个魔窟了……可笑啊，我死了，街坊四邻说我刚烈可怜，命不该绝，我妹妹活着，他们却骂她不知廉耻，罪该万死！”

“我倒想问一问！究竟我妹妹哪里该死！？哪里有罪！？”

慕辞身子一颤，红柳那双空洞的眼睛被怨恨填满，就这样直直地看向自己和扶远。

尽管红柳句句啼血，问的并不是她和扶远，可是那诘问，隔着黑山险水，是否也能飘到那些颠倒黑白、恶语伤人之人的梦中？

午夜梦回，他们是否会有一刻后悔，觉得自己错了？

慕辞想，大概不会。

他们只会觉得自己守卫的“贞烈”二字是人世公理，这样非议贬低别人，就好像能证明自己的高贵。

可谁不想活着呢？难道受了屈辱就该更加屈辱地去求死吗？

不，不该是这样的，错的是那些十恶不赦的匪贼，红柳红絮都不该死，都应该活着！她们能挺过那些折磨，从没放弃过，这本就是莫大的勇气和坚韧！

红柳又道：“闲言碎语，我吓唬了几回，那些小商贩就不敢再当着红絮的面说了，可是那些官差，大概是他们见惯了杀人越货的强盗，我那点警告，他们全然不当回事。不仅如此，他们常常到我妹妹的摊位前奚落她，欺负她，他们是想将我妹妹活生生逼死啊！”

“我死了，我就一个心愿，我想红絮好好活着，可是那些人，他们说她下贱，说她脏，那么难听的话，我这个做姐姐的，听见了难道能当做没听见吗？”

“所以我起了杀心。”

“那些欺侮我妹妹的官差，他们就该和那些匪贼一样，永远的闭嘴！”

说到最后这句，堂内无端荡开一阵阴风，皆说厉鬼可怕，慕辞此刻后背一凉，这才体会到几分。

想起扶远说那些白骨的死期隔了两年，这样一算，从山匪和红柳死后，红絮一个人在淮州城还生活了两年。

两年后红柳从冥界回来，红絮却还是过着这样的日子……

慕辞看一眼地上的青衣女子，面容白皙，五官端宁，是秀气的模样，这样一个柔弱的姑娘能顽强地活着，该是为了什么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