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民国袁大头

这事儿发生在我祖父从秦岭回来几年之后了，那个时候我父亲已经开始上学。

那年七月份，我祖父与同乡里的香灯师黄二仙去不远的一个县城里给人家做事，完事儿了就准备回家。

不巧却下起了瓢泼大雨，路阻不得行。无奈只得寄宿在了县城一家小旅馆之中，至夜色倾城，大雨方歇。

我祖父和黄二仙合计了一下，打算去县城街道之上寻点吃的，两人饿了一整天，从街头游到街尾才发现因为夜色已深，所有的餐馆都已经关门打烊了。

祖父有些丧气，对黄二仙道：“早些回去睡觉，明日赶早，中午即可回到家里了。”

黄二仙不死心，拉着我祖父又游了一圈，许是我祖父和黄二仙初始之时没有注意，这次在老街尾一条旧巷子之中，发现了一个小摊，小摊前面挂了一盏昏暗的马灯。

昏暗的灯影之下，影影幢幢之间映衬着一个女人的身形。

我祖父上前搭话，要了两份油泼面，此时借着昏暗的灯光也看清了这女人的面容，这女人约摸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已然染上了许多妇人的风韵，一身彩凤随鸦图案的得体旗袍，在腰上一点的地方却破了两个大洞。

这女人这身装扮真是奇特，按理说那个年代能够穿得起这身旗袍的非富即贵，怎么可能会到这里来摆摊。

我祖父借着灯光再次打量了一下小摊前的女人，看了看她腰上的破洞，心中猜测或许是哪个大富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之后，生计无望所以不得已来此摆摊。

我祖父因此也没有多想，坐在小摊前等着上面，不多时陆续来了好些客人，整个小摊前后都坐满了，生意当真火爆。

我祖父和其中几个客人聊了起来，其中有一个叫做张五的对我祖父道：“你们第一次来她这里吃吗，她做的油泼面真的是很好吃。”

我祖父看着这摩肩接踵陆续而来的客人，对张五这话深以为然。

没多久，张五等人的油泼面就上来了，黄橙橙的一层油，味道真是难以形容的香，我祖父告诉我他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这种油，也幸亏这一次也没有吃。

黄二仙眼见着张五这些后面来的人，都已经吃得满嘴油香，本来肚中就饥饿，却迟迟不见面上桌，心中一团火气就上来了，拍着桌子躁嚷道：“老板娘，上面啦，再不上面，我把你桌子掀了。”

灯影之下的女人轻轻瞥了拍桌子的黄二仙一眼，没有理他，有条不紊的又开始做自己的油泼面，然后端给其他的客人。

对于灯影下的女人这种无视举动，黄二仙忍不住了，骂了一句粗口，站起身来就要掀桌子，我祖父赶紧拉住了他。左劝右劝总算是把黄二仙给劝住了。

直到所有的客人都吃得满嘴油香后，灯影之下的女人方才给我祖父和黄二仙每人上了一碗油泼面。

可黄二仙看着碗中那一层薄薄的猪油星子，整个人瞬间就怒了，别人的都是黄橙橙的一层油裹住面，香味浓郁扑鼻，眼前这两碗面就是一层薄薄的猪油。香味也相差甚远了。

灯影下的女人也没有因为黄二仙的生气而生气，只是简简单单的回了一句：“吃吧。”

黄二仙本就气不打一处来，走到小摊边，指着灯影下的女人道：“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这摊子给掀了。”

灯影下的女人依旧不温不火，擦拭着马灯对黄二仙道：“随你，你若想掀就掀吧。”

黄二仙瞪了一眼灯影下的女人，抬起手来就准备掀摊子，我祖父赶紧上前拉住了他，这时有客人吃完了面起身结账，灯影之下的女人去摊子下面一个古旧的雕花箱子里面找零钱。

钱一拿出来，我祖父和黄二仙两人瞬间就懵了，圆圆的一个硬币，竟然是民国时期的袁大头。

我祖父低头询问这个客人，这离民国都过了多少年，怎么还有人用这种钱币，这个客人把玩了一下手中的钱币笑着道：“来这儿的谁差那两个小钱，只是想尝一尝这油泼面的滋味，看看那小娘子的风姿罢了。至于这袁大头，说不定以后还是个老物件。”

黄二仙看了看小摊下面那个古旧的雕花箱子，又看了看小摊前的那盏马灯，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祖父和黄二仙两人吃完面后，这里的客人基本上都走光了，我祖父起身付钱，灯影下的女人却没有收。只是用小旦那种戏腔哼了一句“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祖父也不懂得是什么意思，双手合十谢了一声，拉着黄二仙就走，此时灯影之下的女人将小摊前的那盏昏暗马灯递到我祖父手中道了一句：“夜色弥深，拿着这盏马灯引路吧。”

我祖父看了看这盏昏暗的马灯，推辞道：“我们有引路的灯，谢谢。”

灯影之下女人慢悠悠的回了一句：“拿着吧。它会带你们回去。我也要收摊了。”

我祖父听得模棱两可，不明不白，却也不好再违了她的一番好意，提着马灯带着黄二仙就离开了小摊前。

短短一条街的距离，我祖父和黄二仙硬是走到半夜四更天，方才回到旅馆之中，此时手中那盏马灯也熄灭了，灯盏之中尚还有半盏灯油，可任凭我祖父和黄二仙怎么弄，这盏马灯再点不着了。

回到旅馆之中，借着灯光，我祖父方才在马灯后面发现了一张少女的黑白照，照片之上的人好生熟悉，我祖父摸着这张照片许久，方才猛然醒悟这照片之上的少女，不正是那摊位前的女人吗。

第二日上午，我祖父拉着黄二仙去还灯，可是黄二仙却无论如何也不去了，我祖父把灯送到街尾却没有找到昨天那个女人，左右打听，街前街后的询问，所有人的说辞纷纭不一。

他们说这里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位女人，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这里摆过摊。

有人告诉我祖父，这里曾经死过一个女人，被丈夫打死的，死后怨气不散，在此作孽，我祖父是遇到她了。

还有的说这个县城曾经来过一个将军，和一个大富人家的姑娘好上了，后来战事吃紧，那个将军上前线了，就再也没回来，这家大户因为社会变迁，很快没落了，这富家小姐只能出来摆摊，就穿着一件旧旗袍，在街尾那里。

民间常言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这富家小姐在家道没落之后依旧一直保持着原有的生活习惯，经常被周围人诟病欺负，不久之后即在家中自焚而逝了。

她每次出摊，都会在摊前挂上这样一盏马灯，如是种种传闻纷纷芸芸，我祖父寻了半天始终没有找到昨天那个女子，我祖父特意在县城等了一夜，第二夜去也没有找到。

我祖父回到乡里，将这事和乡里上了些年纪的老人谈起，乡里面有一个老人，已九十九岁，算是我本家一个三爷爷，他告诉我祖父，那夜我祖父和黄二仙遇见的那个女人，其实就是本乡出去的……

那是民国时期的事了，当时军阀纷争，这里的确来了不少军官，所谓的将军其实不过是一个名字叫做赵虎的大头兵，那个女人也不是什么富家女，就是乡里闻老汉家一个姑娘，闺名唤作闻沄。

兵灾匪祸横行的年代，闻家亦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的一粒沙尘，闻沄跟着赵虎去了县城之后，很快就没了消息，闻家老汉就这样一个女儿，女儿去后生活孤苦，没多久之后有人就发现他死在了江边的渔船之上。

传闻当时闻沄跟着赵虎去到县城之后不久，赵虎就去了前线，再没有归来，闻沄迫于生计就在街尾那里摆摊糊口，常穿着赵虎给她买的那件彩凤随鸦旗袍。

闻老汉已逝，爱人赵虎也没有音讯，闻沄一个人在城里常受人欺负，有一天出完摊之后，来了七八个匪汉……

那夜对于闻沄来说应该是末日一般的苦难。

翌日清晨，就有人发现她已经死在了小摊前，摊前的马灯未歇，灯盏之中尚还有半盏灯油。

当时乡里人不知，县城里闻家又没有人，有善世之人看不过去，不忍其暴尸于道，用那半盏灯油将闻沄焚于那街尾。

据说尸油浸透了街尾，半月未干。

曾有乡里之人，去到县城，回来之后都说见到闻家丫头了，模样一点没变。

我三爷爷告诉我祖父，那香气扑鼻的油是闻沄故意不给他和黄二仙吃的，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一般的油……

至于那盏马灯，我祖父能够拿到，说明是他和闻沄有缘，闻沄是想借他之力重归故土，要小心供奉。

同年，我三爷爷满百岁之期而逝，我小姑出生，左肩之上就有一盏马灯的胎记，我祖父赐名“灯儿”。

至今那盏马灯，依旧供奉于我家祠堂里，祖父曾说过这盏马灯乃我小姑本命，定要小心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