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说书人坐在小堂内的桌子前，周围坐着不少百姓，都翘首以待地等着说书人讲故事。

唐黎雪轻车熟路，看模样像来过几回，拉着曲青衣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

曲青衣望向上头，眼中有光。

只见说书人摇着扇子，声音洪亮，“话说本朝宗太祖膝下有二子，一子名皇甫照，本是宗国太子，据说前太子出生时，天生异象，有金龙降于皇宫，是真正的天命之子；而二子便是当今圣上，今上出生之时，也是风云色变，赤龙盘旋，天降祥瑞。”

百姓闻言大奇，“既然这皇甫照是太子，怎么又成了前太子？”

说书人摇着扇子，拖长音调，“诸位看官莫急，且听我一一道来。”

说书人再拍醒木，声音洪亮，继续道：“前太子自幼聪颖，文武双全，容止出众，十四岁时在市，用箭射死一头疯牛，结识方家独子方子京。当年宗国与岫玉国不合，岫玉国的刺客意图杀害前太子，那会月黑风高，正是杀人的好时辰，前太子与方子京年不过二十，一人用剑一人带刀，居然将那队刺客斩杀于玄武街上！”

百姓一阵吆喝。

说书人继续道：“六年之间，岫玉与宗国起了大大小小数次战役，前太子与方子京随宗太祖出征，拿下赫赫战功，最终将岫玉国逼退在西北边境外，好不风光，方子京也被封为护都大将军，方家显赫一时！”

说书人说得眉飞色舞，激昂澎湃，“前太子的传说更是传遍宗国，他曾活拿岫玉第一将孟子坤，杀败了岫玉大军，打稳了西北边境。岫玉国败退后，前太子又在江湖搅起一番风浪，先是闯入黄山剑冢，和剑冢主人对剑，再一剑劈断黄山山头，拂衣而去，好不潇洒。然……人有旦夕祸福……”

说书人一句转折，让听客都提心吊胆起来。

“那是宗元十五年冬末。”说书人神色哀伤，说得凄惨，“岫玉国卷土重来，宗太祖遇刺身亡，前太子至情至性，为宗太祖送行，在凤凰台上击筑高歌，引得满城百姓泪流不止，万民哀哭。宗元十六年，前太子辅政，与护都大将军方子京筹谋，打算出兵灭了岫玉国，却……”

说书人声音颤抖，“前太子却突然暴毙于皇宫之中，宗国大乱，二皇子不得不出面安稳朝政，成了新太子，可怜当时的前太子妃，本来已有身孕，只差一月就能临盆，却惊闻前太子身死的消息，染上恶疾，居然还没等那孩子生下来，便撒手人寰。”

百姓们听得惊奇，唐黎雪忍不住问：“好好一个太子，怎会突然暴毙？”

说书人以扇掩面，“这便不是我们这些老百姓能知晓的，据说前太子皇甫照死后没多久，那跟了他许多年的护都大将军方子京突然惨遭灭门，连方家一个五岁孩童也没放过，可怜得很。”

说书人说到这，用扇子指指天，“若非这场变故，当今天子便是皇甫照，那未出世的孩子就是如今的太子。”他说到这突然止住，“话不多说，免得明儿没了脑袋，做了冤死鬼。接着我同你们细细讲一讲淮江之战，前太子与方子京……”

曲青衣突然叹口气。

唐黎雪问他，“怎么了？”

曲青衣看着堂上的说书人，“我只是想到前太子生前的风采，十分神往，觉得很可惜。”

唐黎雪点着头，“我也觉得很可惜，我怎么不是早生二十几年，这样就能跟他结交一番。”

阿福在旁边说：“小少爷，你早生二十几年也才几岁，结识不了人家，你至少要早生四十年。”

唐黎雪一愣。

曲青衣没忍住笑出声，他看了旁边站着的游铁一眼，却发现他神色凝重，目光死死盯着台上，眼眶竟隐约泛红。

曲青衣愣了一下，突地问：“你说的那位长辈，不会是太子妃吧？”

游铁看他一眼，默然不语。

曲青衣皱起眉头，“你……你……”

游铁冷冷地说：“她曾教我认过字。”

曲青衣突然站起身，抓着他的胳膊，神色严峻，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问：“你是为当年的事来的？”

游铁看着他，也压低了声音，“我是为那些死去的人来的。”

曲青衣想说什么。

游铁打断道：“包括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

曲青衣震惊地看着他，久久不语。

在这一刻，周围的声音仿佛都离他远去，他好像听到久远的记忆里，他娘抱着他说：“傻孩子，你本来有个哥哥的，他啊……是爹娘好友的孩子，娘怀你那会，他还摸过娘的肚皮，你太顽劣，在肚里踢了他一脚。”

那声音久远得快要记不清了，“他那年跟他爹学武，一个小不点，说不管你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保护你。那会大家都很开心，就盼着你生下来，可惜啊……可惜……”

那句可惜之后，是他娘读的一首词——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他抓游铁胳膊的手越发紧了。

那声音好似穿过悠长岁月，乍然响在他耳边，“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那会他还小，什么都不懂，却记得他娘离世前，咳出的血染在书中这首词的字句上，让他永远都忘不了。

曲青衣骤然脸色煞白，眼睫颤抖。

游铁皱眉，扶着他问：“你……没事吧？”

唐黎雪惊觉这边的变故，也连忙过来扶他，“青衣？你怎么了？”

“我没事。”曲青衣依旧紧紧抓着游铁的胳膊，“我想回曲府了，唐小公子要一起吗？”

唐黎雪立马喊道：“阿福！”

阿福从故事里头回过神来，正在疑惑，唐黎雪说：“青衣不舒服，这故事下次再听，我们送他回去。”

阿福立马就跳起来，“曲先生，用不用我去喊轿子？雇马车也行！”

曲青衣见到两人的反应笑了，然后摇摇头，他的神色已缓和许多，“不妨事的。”

四人当即往回走。

他们在小堂内听了一会书，这会已过午时，回去路上唐黎雪两个少年都觉得饿。

阿福小声说：“小少爷，家里有二少爷在，估计没人给你留饭，咱们买些吃的吧。”

唐黎雪被他一提醒，立马想起他二哥阴沉的脸，连忙点头，“你去买一些，也不知二哥什么时候走，大哥不在，没人治得了他。”

曲青衣依旧跟在两个少年身后，他走得很慢，皱着眉头想事情，也没心思打量周围。

他想的有点多，比如游铁来京城是为当年的事，那他是已知幕后黑手是谁，来寻仇的？还是有些苗头，却在追查时被人阻拦，以至于重伤落入曲府？

曲青衣还在想，那个伤了游铁，又在江湖中有名的剑客到底是谁？京城之中，若说路过的有名剑客，那可真不少，隐姓埋名长住京城的也有四五个。

他正想着，忽然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一股子香气扑面而来，是糕点的甜香。

曲青衣一愣，看向前方，游铁手里拿着一包糕点，下巴朝前面两个少年背影点了点，“那两个小孩买的。”

曲青衣伸手接过，一直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他们怎么知道……”

唐黎雪跟阿福也在吃东西，唐黎雪含糊不清地说：“是游大侠说你喜欢吃糕点，让我们买一些。”

曲青衣又是愣了愣，看向游铁，“你怎么知道……”

游铁咬着肉包子，也不看他，有些不屑地说：“只有很喜欢，才会把那么难吃的东西吃得津津有味。”

“胡说。”曲青衣为自己的糕点打抱不平，“明明很好吃。”

游铁懒得搭理他。

曲青衣吃了一口，这是雪花糕，那蒸熟捣烂的糯米中裹着拌糖的芝麻屑，很香，他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方才充斥在他脑子里的很多事也都被抛到脑后。

曲青衣吃着糕点，认真吃着，眼见这一包就要吃完，却忽地感觉身子一阵晃动，那剩下的糕点陡然飞出去，掉在地上。

“那个……糕点……”曲青衣迷茫地看着游铁。

游铁将他护在身后，冷冷地望向前面几人。

唐黎雪跟阿福也是大惊失色，方才有几把箭从外头朝他们射过来，若不是游铁反应快，曲青衣早就成刺猬了。

前面几个人都是侍卫打扮，为首一人右手持剑，脸上有疤。

曲青衣看到那个人，终于从迷茫中清醒过来，他认得这个人，这个人手中的剑叫秋水，秋水是一柄江湖名剑，一柄杀人不沾血的剑，这人有好几次想用这把剑削掉他的脑袋，却没成功。

曲青衣有些惊讶，说出这人的名字，“刘向思？”

刘向思神情也跟游铁一样冷，只是他脸上有疤，看起来要狰狞许多，他在看游铁，“你是谁？”

游铁横刀在前，眉目间全是杀气，“曲府护卫。”

刘向思默然，看唐黎雪一眼，皱眉道：“唐小公子，此事与你无关，你走吧，不然刀剑无眼，伤了你，我不好跟唐老将军交代。”

唐黎雪也将曲青衣护在身后，傻里傻气地说：“我不认识你，不能听你的话。”

曲青衣一一看过刘向思身后的人，这些人手中都拿着长弓，他看着看着笑了起来，“你想杀我？”

刘向思持剑在手，剑尖直指曲青衣，那把秋水剑泛着如水的剑光，“我为我家大人讨债来的。”

曲青衣手拢在袖中，淡淡道：“刘贺不是我杀的。”

刘向思冷笑，“左相都从你书房搜出了物证，差一步便能定罪，只可惜宗皇太宠你，让你逃了过去。”

曲青衣叹道：“刘贺真不是我杀的。”

“刘贺？”唐黎雪疑惑地说：“他不是被两个冤死的少年鬼托梦杀人？”

阿福道：“小少爷！那都是故事里的，这世上哪有鬼啊？你还真信？”

刘向思看眼游铁，蓦地掠了过去。

几乎在刘向思掠出去同时，护卫拉弓搭箭，对准曲青衣。

游铁冷笑，拔出刀。

他的刀在砍到刘向思的剑时，那些护卫手中的箭也往曲青衣所在飞射而来。

刘向思本想缠住游铁，却在刀剑相交的那一刻，游铁抬脚将他踢飞出去。

“叮叮叮”几声。

那些飞射来的箭矢打在游铁的刀上。

刘向思看着游铁的刀，脸色苍白，“九环刀……徐妙法的徒弟……”

游铁神色冷峻，手握九环刀，站在曲青衣身前。

刘向思高声喊：“放箭！”

那些侍卫得了命令，不停拉弓搭箭，那些弓箭密密麻麻往场中四人射来，这时他们也顾不得会不会伤到唐黎雪跟阿福了。

阿福脸色大变，就要将唐黎雪护在身后，唐黎雪却一把按住他，笑嘻嘻地说：“阿福啊！如果当初那大侠不是见义勇为，我才不会被他打飞呢。”

阿福急声道：“小少爷！小心！”

唐黎雪手中蓦地打出数枚如铜钱大小的飞镖，飞镖准准地撞在羽箭的箭头上，将它们打得一顿，随即炸裂开来。

游铁拦下不少羽箭，见此微微挑眉，这孩子准头不错。

唐黎雪再次从手中打出数枚飞镖，那些羽箭再次炸裂开来。

游铁陡然道：“你护着他！”

唐黎雪还没反应过来，游铁身子一晃，冲出箭雨，持弓的侍卫大惊，游铁一把大刀砍在其中一人的弓上，那把大弓便断成两节。

刘向思翻身而起，游铁看他一眼，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手中刀柄重重敲在他胸口处，他蓦地倒飞出去，吐了口血。

侍卫大惊，游铁九环刀去势未歇，连着毁去他们手中所有弓箭，他再一抬脚，将这些侍卫一个个踢飞出去。

唐黎雪那边也打落全部弓箭，崇拜地看着游铁，“游大侠好厉害！”

游铁默然不语，回到曲青衣身边。

曲青衣却在看唐黎雪，“唐小公子也很厉害。”然后他去看阿福。

阿福立马摆着手，“我不会我不会，我是个下人，不学这个，只会干粗活。”

唐黎雪说：“我是大哥跟二哥逼我练的，他们说外头不安全，怕我哪天横死街头要替我收尸。”

曲青衣听了觉得有趣。

唐黎雪却在挠头，很不明白地望着那边倒了一地的人，“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啊？”

曲青衣有些无奈，也有些尴尬，“那个故事里被大理寺带走的疑犯就是我。”

唐黎雪忽然瞪大眼，惊讶地说：“那你真的被一条赤龙救走了吗？那条龙是不是身披鳞甲，头上有角，十分神俊？”

曲青衣闻言，只能无奈地回道：“是……”

唐黎雪兴致冲冲，“改天让我也瞅瞅！”

曲青衣点头，看一眼对面的人，四人不再逗留，走了。

刘向思望着曲青衣离去的背影，没有追击，他对旁边的人说：“你们先回去。”

那些侍卫一言不发，从地上爬起来，走了。

刘向思在地上坐了会，才站起身，往旁边的小巷子走去。

小巷口停着一顶朱红色的轿子，刘向思来到轿子边时，那轿帘被人撩起，露出左相柳清然的脸。

刘向思惭愧道：“左相，我没能得手。”

柳清然淡淡地说：“无妨，只是可惜了这机会，如今无颜阁弟子都不在，却出现一个持刀之人……”

刘向思垂着头，十分恭敬，“那人是无相剑徐妙法的徒弟游铁，他自称是曲府的护卫，很厉害，我打不过他。”

柳清然淡淡点着头，“你下去吧。”

刘向思朝他行礼，退下了。

柳清然望着远处，忽然对轿外随侍的小童说：“回府后备份请帖送到曲府，本相要请一位故人到府中相叙。”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没有重量，却又仿佛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人叫游铁，请他时，务必以礼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