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阿见

阿见从没感觉到往日让他沉醉的海这么令人烦，这么大，这么宽，他的机帆船开足了马力，还是嫌慢，迟迟未到岸边。“快点啊！快点啊！”小礁的信息，让他心急如焚。

自从客栈开张后，阿见每次收网后的路线很固定：上了海滩，路过客栈，有时进来坐坐，有时 就站在围蓠外，望一望室内透出的灯光，在围蓠上挂一两条鱼，就走了。

那灯光，是阿见心里的暖。

阿见是家里的长子。读完小学后，老礁就扔给他一张大网，说：“网给你，船也给你！我老了，该你接上了！”

阿见也没有什么挣扎。这是大多数海岛男人、尤其是长子的命运。继承父业，出海捕鱼，养家糊口。他反正也不喜欢读书。他喜欢海。

每次到了海上，他就像一条欢脱的大鱼，恣意纵横。他不穿潜水服，最深的时候可以潜到水下20多米，一口气下去能在水里呆上四五分钟。那时他觉得自己是海里的王，主宰这个无边无际的蓝色的国。他喜欢海的纯净、海的坦荡、海的包容。

十多年在海里浪里浸泡洗刷，阿见成了个英俊健壮、捕鱼高超、勤快挣钱又老实的小伙子。岛上女孩都青睐他，有的暗送秋波，有的把他拦在路上直接火辣表白。他都不为所动。

他觉得，岛上的女孩太浅了。他有他的海。

直到顾尘上岛的那天。他觉得他找到了心里的海。

那是个傍晚，阿见停船放锚，收网准备下船，一抬头，看见一个女孩子，就站在海滩上。她长发飘飘，面容如花，但神情落寞，穿了一袭白色的棉麻长裙，手里拎一个大袋子。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大海，长久地静默。尽管隔着不近，但阿见觉得那双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海，搞得他心里一下子慌起来。

二十几年，从没这么慌过。

海水渐渐涨上来，快漫到女孩的脚踝，眼看要打湿裙子。阿见想提醒她，只见女孩一个转身，离了海滩。走进了阿见家的老房子。

后来，她成了他家的租户。

从此，阿见每次收海的时间都早了许多。这女人让他的老房子特别有生气。也让他有了特别的生气。

他喜欢房子的灯光，喜欢琴声，喜欢画，喜欢她布置下来的每个细节。尽管他不懂琴，也不懂画，他甚至也不懂她，包括客栈的名字，什么叫“归去”？在他有限的语文知识里，“归来”才是正确。但他就是喜欢。

岛上的人都说，这是个不明来历的女人。阿见一点都不介意。什么是来历？海有来历吗？他见过的每一条鱼有来历吗？他吹过的每一阵风有来历吗？他博击过的每一朵浪有来历吗？

人甚至也是没有来历的。这个岛也是说不清楚来历的。

绿洲岛，是个火山岛，几千万年前火山喷发时随着地壳运动上升至海面形成，旅游资料上都这么说，那些叨叨的导游也这么说。他开船仔细看过岛的每个侧面，也攀爬悬崖钻过每个岩洞，不同时期的沉积岩层，镶嵌着不同海洋生物化石，有些他认识，有些根本没见过。这个岛可能以前在海底很深的地方，也可能在别的地方飘来的。几千万年是什么概念，几千万年前连他的老祖宗可能还不存在吧？自然太伟大，人太缈小。太远的事，他不想去想。

所以，来历？他觉得可笑。

这个女人，和这个房子。让他觉得，大风大浪不算什么，劳苦一天没有捕获也不算什么。

他也没有刻意靠近她，他只是想守护着她。

然而，阿见却和另外一个人，就“来历”这事产生了纠葛。

那人是科考队的副队长沈灏，来自大城市。这支科考队自一年前就来到了岛上，专门研究鲸鱼，整天捣腾各种仪器、各种设备。他们有时也雇阿见的船，让他带着出海找鲸鱼。

其实岛周边很久以前是有鲸鱼的，阿见很小的时候，父亲带他出海，他经常能见到鲸鱼。父亲说，以前还有像座小山一样大的鲸，比比渔船还高。但是后来鲸鱼都消失了，人们说是环境变坏了。直到两年前，阿见有一天在海上，突然看见远处一群海鸟附冲海面，大量鱼儿飞快腾跃，经验告诉他，下面有鱼群，而且有大鱼在捕食。果然，几个尖尖的三角大鱼嘴倏地露出了水面。那是鲸鱼！而且还是好几条！是鲸群！

绿洲岛周边有鲸鱼这事，阿见上岸后立刻告诉了岛民们。开始大家还不信。后来，看见鲸鱼的人多了，媒体也做了报道，来观鲸的游客也多了，然后，科考队的人也来了。

沈灏的科考队很重要的一个工作就是搞清楚鲸鱼的来历。他们研究来研究去，把鲸鱼定名为“布氏鲸”，并研究了它们的物种归类、喜欢活动的海域范围，喜欢吃的食物，然后对外宣布了一个重大科考成果：这是近海域第一次发现鲸鱼。

阿见想说，他们应该命名为“见氏鲸”，因为是他第一个发现的。

命名这事阿见不看重，但科考队的人把鲸鱼的主要活动地定为海岛的西南部海域，并框定了一个保护区域，他就非常不同意。他明明是在东北的海岛方向发现的！这是他的权威，不容无视！

就为了这个，他反复开船把科考队的人带到东北海域。但是那一片海真的没有了鲸鱼。科考队员解释说，因为洋流、潮汐和水温的变化，海草和鱼群的活动也迁移了，而且东北方即将有一条海底输油管道通过，把鲸群引导向西南是更合理的。

阿见不懂那些科学术语和研究。经过几番不大不小的争执后，阿见也喜欢上了这些科考队员。他知道，他们是爱海的，他们是想保护海的。

阿见爱海，他心里也天然接纳这样爱海的人。包括岛上经常来的海洋保护志愿者，绿洲协会的那帮人，他心里都视为朋友。他们来捡垃圾，顶着大烈日下一片一片地捡。尽管捡了以后，下一波游客也还有人不听，还是乱丢，但情况也确实慢慢好了些。

他们还来劝说岛边大排档、酒店改造排污管，宣传把污水净化处理后再排到海里的好处。这事就比较难办。涉及到很多场馆要多掏钱，志愿者往往遭到白眼，还有暴力冲突。

阿见不容许人亵渎海洋。捡垃圾这种事他觉得太娘娘腔，但乱排放污水还拒不整改这种事，他是痛恨的，污水对环境影响太大，从外海回来远远就能看到一层一层油污，近几年都很难在岛边上捕什么鱼虾了，这关系到渔民的切身利益，他要作为一个海岛男人出马收拾他们了。

岛上人处理事情简单，用海岛的法则，讲不过就来硬的：每次都拿着鱼叉，谁不听话就朝谁挥一下——当然，并没有真的动过手，吓唬人的。这一招还真管用。跟着跟志愿者联合几次行动，几个回合下来，大家都知道阿见是个话不多、极果敢、胆子大、不好惹的人，不守规矩的人怕他，志愿者跟他交上了朋友，绿洲协会的会长宋大姐每次见到他都笑咪 咪：”阿见，你是个好小伙子！要不要大姐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啊？“

才不。

他心里有人。他像守护美丽的海岛一样，守着美丽的她。

但是今天，他感觉有点守不住了。

他遇上更狠的人。许老板，那人阴险、无耻、狠毒。岛上的人都知道他，但很少人见过他。家里蚝排遭了大损失，阿见很想抄家伙跟他们算帐，但许老板几乎从不上岛，一直没有机会当面决战。

王富现在成了许老板在岛上的代言人。今天，他送上门来了。

船一靠岸，他匆匆下了锚，就向客栈跑去。一进门就见到王富向顾尘大呼小叫，他弟弟小礁和店里的服务员小晴正缩在吧台里，面露惊恐。情急之下，他想也没想，就迅猛地冲过去，想把王富按倒。

没想到是自己被按倒了。王富的马仔没等他冲到跟前就涌了上来，把阿见的双手反剪扣住，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让他既动弹不得，也出不了声，呼吸都成困难，另外一人，往他肚子上猛捶了几下。

痛得他快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