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好景不长

孙老神医不光医术赛华佗，人品也没得说，非常厚道。经他亲自把关炮制的药材，物美价廉，很纯正，药效好，让人不服不行。所以，邻里县城的药行都愿意从悬济药堂进货。或者，相互补济，彼此关系也很友善。

昌盛这两天做足了功课，细心把药柜木抽屉上药名专门抄在纸上，白天黑夜地念诵。遇到不认识字，也不怕笑话，就去问老范，或者孙泽方。

老范看着昌盛结巴着念药名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小李子’，车前子，蛇床子、大枫子、牵牛子、沙苑子、枸杞子、覆盆子、菟丝子、五味子……”“哈哈，小李子排在最前头！”老范人老心不老，笑得一脸可爱。

昌盛也嘿嘿笑了：“还是小时候识的字，时间长不写不念了，读了来怪拗口的。”可他很喜欢用手指盯着字念的感觉。

“没事，慢慢来。我刚开始的时候，还不如你呢。这药名就和一样，处得久了，自然就相熟了！”老范鼓励道。

“嗯嗯，我会好好念的，争取多记住些！”昌盛说。“白术、地黄、百合、阿胶……”昌盛一个一个地念着。

老范很喜欢昌盛，觉得他是个难得的好后生。人踏实，心眼也实，对脾气。他为老孙家送了多年的药材，也有了感情，现在来了这么个敦实小伙子接他的班，他也可以放心回老家去了。

昌盛到悬济药堂的第三天，就开始驾车送货了。当然，他和那些药名还没有彼此相熟呢。

说走就走。天麻麻亮，老范就叫醒昌盛，提着马灯，喊其他伙计装车了。昌盛手底下利索，力气又好，不一会儿，药材就全部装上了马车。

孙泽方拿着药材单子对了一遍。“小李子，你再对一遍！”孙泽方吩咐道。

老范也不敢怠慢，站在小李子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李子查对药材。有漏掉的，他马上提醒。

等检查无误了，老范和昌盛一人一边，坐在马车前头，就出发了。

第一次干这行当，昌盛新奇又担心。身后的药材散发着草木的香气，昌盛觉得一点也不难闻。

草药是用来救命的，所以昌盛觉得这车分外地沉。

“这赶长路有三点要注意，一是马不能赶得急，车重马累不说，太急路不平容易翻车；二呢，要边走边看着点车上药材，虽说出发前都绑结实了，但路长了绳索容易松动，有时还会掉包；这第三呢，说了你也别怕。虽说现在是太平了，可那些吃不上饭的人，出来截车抢药材的事情呢，也还是发生过的。”老范如数家珍，把多年的送货经验一一告诉了昌盛。

昌盛凝神细听，觉得这些都不在话下。年轻气盛，说的就是昌盛。

“范叔，我记住了。没事的，这一带我很熟悉的，那些地方地势险，那些拐拐易出事，我都晓得呢。我尽量不在夜里行车，确保安全。”昌盛表了态。

老范督促昌盛，稍微加在点速度。昌盛一挥鞭子，那白鼻梁枣红马就“得得得”地小跑起来。

“小李子，在药堂里做事，手要勤，嘴要紧，不该问的千万别问。”老范还想说什么，但又咽回去了。

“范叔，这个，我知道的。”昌盛答道。

这趟货有老范指点，送得非常顺利。第二天，他们就原路返回，早早地到了药堂。

老范老家又在促催了，要他马上回去。当晚收拾好行李，老范就要回去。老孙家结清了老范的工钱，还特意多给了他些钱。

“老范啊，路上多注意，回去了好好休养着，来城里了就过来看看。我们会念着你呢。家里有啥事，就来到悬济来找我。”孙泽方言辞恳切地说道。

老范把黑夹袄往紧里裹了裹，戴好老毡帽，跟大家一一道别。他转身把悬济药堂凝神看了一遍，嘴唇微微颤抖着，面露凝重之色。在这里来来去去奔波也十多年了吧，现在与走就走，还真是舍不得。

老范当然不会用煽情的话告别。所有想说的话，都在嗓子眼里，一张嘴就会奔出来。可老范沉默着。半晌，向大家挥挥手，说：“走了。”

是啊，走了。人生有多少告别，就是这样简单。可一转身，或许就是一辈子。

老范走后，昌盛越发操心了。他很快跑遍了悬济药堂在周边县里的兄弟店。路熟了，人熟了，那些有趣的药名儿，也跟他熟络起来。

孙家对昌盛的表现很满意，孙泽方专门吩咐厨房，做了一桌菜，算是犒劳他。

“来，小李子，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多吃些吧！”孙泽方眼里满含笑意。

“哪里，哪里，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小李连连说道。

昌盛坐在桌边，看着一桌子鸡啊鱼啊，都舍不得动筷子。从小过惯了穷日子，突然有这么有这么多美味搁你前面，就是看看，也觉得过瘾。

要是月兰也在，那该多好啊。昌盛念着媳妇，不知她现在好不好。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昌盛正干得起劲，却出事了。

那天昌盛起得早，把药材装上车后，天还没见亮星子。

昌盛昨晚做了一夜梦，梦见娘给他做饭哩，饭还吃到口里，就惊醒了。

马车出发了，昌盛坐在车驾上迷糊了。他又想起了昨夜的梦。听老人讲，要是梦见逝去的人，却是不太好哩。可是娘呢。许是娘惦记着儿吧，昌盛想。等到十月一，今年给娘好好送些钱两。

就在昌盛琢磨还在梦的时候，马儿忽然惊叫起来，接着撒起欢来。昌盛用尽全身力气拽着缰绳，却一点也不管用。马儿还是狂奔乱跳。昌盛从马车上摔出一截子，右腿磕在石块上，擦了一个口子，血正往出渗。

昌盛顾不了那么多了，忍痛却追马车。跑过一个山拐子，他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马已不知去向，车上药草只剩下两袋了，况且袋口是开着的，药材散了一地。

原来，自己是遇上打劫的了。这可怎么向孙家交待呢。

昌盛惊慌失措，丢了魂似的，傻呆呆地在地上坐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回摊上大事了。赔不起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悬济药堂的。

先是抓药的伙计看见了他，禀告了孙老先生。孙老先生吩咐让人为他清洗了伤口，亲自为昌盛上了止痛药。

“孙大夫，我，我……”孙老先生一抬手，示意昌盛不要说了。

“先好好休息，把伤养好再说。”孙老先生不动声色地说。

“我犯了这么大的错，把他家的马丢了，药草丢了，孙老先生不生气么！”昌盛心里越发恐惶。

昌盛倒是希望孙家人狠狠地骂他一通，或是打他一顿，他都认，这样他会好受些。现在，没人问怎么了，他想说他们又不让说，这可怎么办呢。

昌盛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又去找孙泽方。

其实，开药堂这么多年，孙家啥事没碰见过。看着昌盛只身回来，他们早就明白怎么回事。看他受惊成那样子，再问，怕他沉受不了压力。

毕竟是名医世家，孙家做事还是宽宏大亮的，世道如此，他们是不会难为下苦人的。孙泽方也听老先生的吩咐，先养伤再从长计议。

伤筋动骨一百天。昌盛的伤势加上精神状态，一时半会送不了货。

昌盛觉得在药堂里养伤是不合情理的，他得想办法赶紧回到西镇去，他自己觉得犯了这么大的错，也实在没脸在孙家住下去了。

“孙老哥，那个，那个，工钱我就不要了。那一车药草的钱，以后我挣了钱，再慢慢还给孙家。现在，我想回去。”昌盛长出了口气，终于把自己的意思完整地表达出来了。

孙泽方的瘦脸上，是清清淡淡的和气。“这样也好，你就先回去养着，以后想来了，就来。至于工钱么，我们会如数结算。药草的事，也不怪你。”

昌盛怎么也不接孙泽方递过来的工钱。你推我搡，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孙泽方发话了：“小李子，你在我们这儿几个月，时间虽不长，但看得出来，你是个厚道人。古人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些钱，你得拿着，你为老孙家送货受的伤，我们感激着呢。拿着，再别推辞。”

昌盛不知说啥，愧疚得真搓手。他把钱接过来，捏在手里都捏出了汗。孙泽方出去后，昌盛把钱放进贴身的布衫口袋里。

临走时，孙老先生为昌盛又配了些膏药，嘱咐昌盛按时抹上。万一伤口发炎了，就及时找他来处理。

昌盛默默点点头，一一谢过孙家人。孙泽方让人把昌盛的铺盖拿出来，帮他放在门口的马车上。那是齐木匠的马车。

昌盛托人给齐木匠捎了口信，说了他受伤的事。齐木匠二话没说，答应送他回西镇，自己也顺便回趟家。

昌盛原本想在城里好好挣些钱，没想到现在却拖个病腿回去。

人生啊，无法预料的事情实在太多。可是，不去尝试，又怎么能知道自己不能成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