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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半纸婚约

第二章 半纸婚约

书名:西镇流年作者名:梧桐雨本章字数:3084更新时间:2024-12-27 17:21:54

都说人勤春早,西镇的人更是如此。

清晨,穆老头早早就起来了,穿上那件白汗衫,到河边去挑水。

他挑着空担,在稻田边的小路上走着,听见有人急急地喊道:

“穆老头,去挑水啊!”

他转身,是镇下河村的赵进。

说是穆老头,其实他并不老,还不到四十岁呢。但看上去老相,头发稀稀拉拉的,前面都有点秃顶了。

他身材不高,略略有点背躬。先前穆家是地主,刚解放那会儿,土地被分了,人也没少受批。加之他老婆总是生病,六年前撇下他走了。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叫月兰,和他相依为命。

磨难会加速一个人的衰老。

穆老头叫穆华,可这个“华”,那么美好一个字,他觉得他配不上。镇里的老汉娃娃都叫他“穆老头”,他也差不多忘记自己叫什么了。

敦厚一点人乡亲,叫他穆老头。也有尖酸刻薄一点的,戏称他“老穆头”,也就是“老木头”的意思。

穆老头心里明白着呢。不过,他不理会罢了。他一点不傻哩。

这些年,穆老头是夹着尾巴做人呐。地主成分,让他吃尽了苦头。所以,他再也无争无辩,只想本本分分地过些清静日子。平日里,几乎不怎么和镇里的人来往。

穆老头不知道赵进这大清早的,慌里慌张地找他做什么。

“有事么,赵兄弟?”穆老头客气地问。

“穆老哥,我大哥家那侄子全有,昨晚上忽然就没了!”

说着,赵进的神色暗下来,红了眼圈。

——没了?!什么叫没了!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穆老头心头一震,脚步向后稍稍趔趄了一下,险些把扁担滑下来。

“这事发突然,我们也不晓得是咋得了!”赵进嘴唇上一层干痂。

“多好的娃啊!”穆老头替全有感到深深地惋惜,更为月兰担心。

说好了五月份就把月兰给嫁过去的。虽然赵秀才家十分的不乐意,但这门亲事,也是赵家先前七找八托地请媒人给定的啊。

如今世道变了。这一点,穆老头比谁都清楚。赵家把婚事一推再推,意思也再明显不过。谁知,竟出了这等事。

“穆老哥,这亲事,也就完了。我大哥让我专程给您说一声,让月兰再找个人家吧!”说完,赵进转身,大步走了。把一身的凝重留给了穆老头。

穆老头拖沓着脚步,心里纷乱无比。他转身想立马回家。又回转,向河沿走去。这样几个来回。

河边,有几个乡亲在担水,他们在那里低声讲着话。

穆老头没和他们说话,但浑身不自在,仿佛他们的议论与自己有关似的。

他低头默默地灌满两桶水,就往家里去。他的心里比这两桶水不知要沉重多少倍。

西镇的早晨,在狗吠鸡叫中热闹起来。家家的烟囱里炊烟袅袅,向空中漂浮,消散。

进了门,月兰正把熬好的稀饭端上桌,还有一碟咸菜,两个黑面窝头。

穆老头把水哗哗地倒进了缸里,手也没洗,就在桌边坐下来。往常吃早饭时,他也不觉得屋子时光线暗。可今天,他总觉得像黄昏似的。他想让月兰把门帘搭起来,话到嘴边,又没有说。

月兰没有发觉穆老头的异常,“爹,赶快趁热吃吧,一会还要下地去呢!”

“哦,好,好!”穆老头一面应承着,一面琢磨,该怎么把赵家全有的事告诉闺女。迟早得让她晓得的。

穆老头嗫嚅着:“月兰,那个,那个……”

“爹,啥事,咋啦?”月兰就坐在爹爹的对面,正要把馒头送进嘴里。

月兰今年已经十八岁了,长得朴实,饱满,两根辫子又黑又长,眼睛都是双眼皮,人个头虽不高,但机警灵活,也懂事乖巧。——可咋就这命呢。

“唉。”穆老头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女大不中留啊。这孩子,娘走得早,跟着他这些年也没少受罪。穆老头不觉湿了眼。

“爹爹,您不舒服么?”月兰察觉到了爹爹的神色不对头,关切地问道。

“月兰,你赶紧吃饭,饭后爹有话对你说。”穆老头对女儿说

爹爹的话让月兰摸不着头脑,她胡乱地扒拉了几口,等爹爹说事。

穆老头只喝干了稀饭,没有吃馒头。他心里也是哇凉哇凉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兰啊,有个不好的消息爹爹要告诉你,你要有心理准备。”

“爹爹,您讲,兰儿听着就是。”月兰不知爹爹要说什么,宽慰爹爹。

“下河村,全有他——没了。”

“全有,他——没了?!怎么可能呢!”月兰有些懵,猛地从桌边站起来。她一点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前几天她还老远在河边瞧见过他。

“是真的。兰儿,早上他二叔在河湾里专门送信过来。”穆老头说完,卷了一根旱烟,默默地抽着。

月兰转身,将辫子咬进嘴里,慢慢地蹲在了灶火前,一声不吭。

她一向伶牙俐齿,完全不像她爹爹的性格。这一刻,她心里悲痛激荡,一如西镇的河水波涛暗涌,说不出一句话来。

穆老头出去了,他知道女儿心里不好受。他心疼女儿,此时此刻,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不如让她一个人哭一会吧,兴许好些。兰儿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或许,她慢慢就会想明白的。

太阳升高了,阳光照亮了整个河湾,岸边芦苇支楞着,白茫茫一片。偶尔有船只来去,河面上氤氲着水气,远处,有人在插秧。

生活就是这样,无论发生多悲苦的事情,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阳光照进这个河边的小院落里。一些光透进屋里来了,像一屋米黄色的轻纱,笼住在了月兰青春而悲伤的、紧紧蜷缩着的背身上。光线里,细微的尘土在活跃。

月兰用力抱紧自己,失去母亲时的那种恐惧再次袭来。她只是闭上眼睛,抱紧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

全有说没就没了,她许多年来对美好生活的幻想,瞬间幻灭了。

全有完全不像她爹娘那般势利,以前订了婚约,是看中了老穆家的钱财。后来老穆家的地被分完了,全有娘心里的那个失落啊,无处说。加上地主身分,她就不太乐意了,千方百计地找茬子,就是不想让儿子娶月兰。

全有长成了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了,身子壮实,心眼也实,有些腼腆,一点也没随他爹娘的脾气。只要老穆家有需要,他一点也不吝惜力气。这些年,月兰娘走后,全有没少帮老穆家干活。每次干完活,连饭也不吃,洗把脸就匆匆回去了。

全有跟月兰也没说过多少话,每次只是“嗯啊”地应承着,不多言传。

月兰背地里为全有做了双布鞋,还没来得及给他。现在,永远没有机会了。

月兰表面柔弱,实则内心刚强。悲痛过后,也就接受了这个现实,该做啥还得做啥,日子还得过下去。

全有没了的消息早就在西镇传开了。镇子里的人好多天都在谈论着,事情的归结点最后落到了月兰身上。

赵家请了“风水大师”做法,那人说是因为月兰的生辰八字与全有不合,她的命太硬,才折了全有的阳寿。

从此,镇里人视月兰为不祥女子,就连去镇上庙里上香,也受到了限制。乡亲们见到她,开始有意躲避起来。

月兰去河边洗衣服,一群小孩子拿着竹竿,在不远处起哄:

“月兰月兰,晦气腐烂,谁娶谁怨!

月兰月兰,晦气腐烂,谁娶谁蔫!”

这些泼皮娃娃们边拍手叫喊,边往月兰的方向唾唾沫,扔石子。

月兰心里不是滋味,已经不是第一次遭遇如此“袭击”了。她能跟一帮娃娃们,见个啥高低呢。

不过,很快,这些娃娃们都噤了声,四散逃走了。她抬起头,看见李昌盛正拿着柳条,边骂边追赶那些小兔崽子们。

“听见没,以后不许欺负人,下次碰见你们还敢这样顺喊,我打断你们的狗腿子!”

那些捣蛋的娃娃们摸着鼻涕跑远了。

李昌盛家离老穆家不是太远,也不太近。他念过几年书,父母早逝,和哥嫂一起过,日子也是磕碰得很。

李昌盛略略向前走了几步,看到月兰的脸色不太好,就说:“别让心里去,一帮小孩子,不懂事!”

说完,嘿嘿一笑,就挑水去了。

月兰知道李昌盛是在安慰她,心里有些酸楚。她何尝愿意全有那样走了呢。可那是命,她做不了主啊。

这许多年来,她看惯了冷眼,也不在乎了。李昌盛一句不经意的话,却让月兰冰封的心慢慢开始融化。

李昌盛走后,月兰在河沿边,对着清澈的河面,认真端详着自己:“鹅蛋脸,皮肤光洁,不胖也不瘦,眼睛大大的,鼻子有棱有角。只是眉宇间,凝结着忧愁疙瘩。

算来,全有走了也有三四个年头了。

这半纸婚约,该从此烂在过去了吧。

月兰忽然发现,西镇的天那么蓝,云那么白,小河波光闪闪,连那平日里最不喜欢看到的大黄狗,也变得可爱了。

有人说,生活让一个人受苦,是为了给他更多美好。

比如月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