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传说

如果你不曾经听过白狐的传说，你一定不是延吉人。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将会吓你们一跳。如果你不想听，那么请像那个十二年的老兵一样，把被子蒙上，对，就这样不留一丝缝隙，活活能把自己憋死的节奏。如果你想听，就应该像新兵蛋子牛盼和下士金哲学习，不仅用手鼓掌，还得把脚伸出被子，两个脚掌“呱呱呱”拍在一起，还必须一边听一边扭动身体，对，要把床板压响，是“吱吱吱”，不是“吱—吱—吱”，要掌握好节奏，“阿嚏—”你们两个轻点压，木头渣子掉我眼里了。

“秀才，你少废话，快讲啊，那个狐仙是不是老俊了？”

牛盼最爱听故事。每天睡觉前，我们四个人轮流讲一个故事，就是他出的嗖主意。至于金哲，他是个鲜族人，会说谁也听不懂的朝鲜话，最喜欢谁也听不懂的韩国歌，没事的时候，总塞着一个耳机，跟着音乐摇头晃脑。他听故事的时候也是这样，耳机不摘，好像要给故事配个乐。

老三期还蒙在被子里，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行，我今天得讲一个精彩的故事，我要让他从被窝里钻出来。

很久以前，延边还没有现在这样繁华。咱们驻守的这座瓶儿山，也只是一座普通的山峰，山脚下的樵夫经常上山砍材。这天，樵夫见到了一只误入捕兽夹的白狐，小狐狸很可爱，樵夫顿生恻隐之心，便掰开捕兽夹，放它出来。从此，小白狐便把樵夫视为救命恩人。每当樵夫上山砍材，它总是悄悄地跟在后面。渐渐地小白狐发现，农夫每天打完柴，都要去给村长家送一担。原来樵夫心里，一直偷偷喜欢村长的女儿。

老三期像一只放在火上烧烤的蛹，不停地扭动着身子，我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落在他身上，我暗自得意，看来他对这个故事感兴趣。

窗外的风一阵紧似一阵，摇着那棵张牙舞爪的老槐树“呼呼”响，零星的雪沫子被搅起来，声嘶力竭地敲着玻璃。我的被窝里暖暖的，冒着热气，我舒舒服服地打个哈欠，提高了嗓门。

原来啊，这樵夫的心里，一直偷偷喜欢村长的女儿，村长的女儿也对勤劳的樵夫有好感，可是村长却非常反对樵夫与自己的女儿来往。他警告樵夫，如果想娶他女儿，除非能拿出一袋金子做聘礼。贫穷的樵夫根本不可能拿出一袋金子，在村长的嘲笑中，悻悻离去。小白狐看在眼里，决定帮樵夫这个忙。第二天一早，当樵夫出门，门口果然放着一袋金子。喜出往外的樵夫把金子交给村长，村长却认为樵夫的金子是偷的，便命人把樵夫抓起来。樵夫一个人在牢房里，只能伤心的哭泣，这时，牢房的墙突然破了一个洞，原来是小白狐来救樵夫了，小白狐变成了一匹快马，带着樵夫和村长的女儿逃了出去——

“闭嘴！你给我闭嘴！！！”

老三期“嚯”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像个猿猴似的跳上我的床，骑在我身上，掐着我脖子，还让我闭嘴。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不就讲了一个故事吗，而且这个故事我还没有讲完，你老三期发什么疯啊，为什么掐我，我快要喘不上气了。幸好牛盼和金哲跳下床，及时拽开他，否则，我恐怕真被他掐死。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指着老三期不依不饶。

“你疯了吗？你是不是疯了？！”

“谁让你讲这个故事的，谁让你讲的，你说谁让你讲的，你给我说！”

……

到现在我还没回过神来，怎么老三期听个故事就这么激动，这是为什么。真是让人想不通，牛盼拽着他的胳膊说：“班长，班长，你咋了嘛，你不喜欢听，就不让则明讲了嘛。”金哲拉着他的另一条胳膊说：“班长，班长，你是不是有啥心事，跟兄弟们唠唠，你这是干啥。”

我知道老三期今天有点怪，所以冷静下来一想，火气就消了一半，想想老三期平时的为人，我只好忍了，摆摆手，跳上床，不再和他计较。老三期无厘头地咆哮一阵，前言不搭后语的，也听不出个子丑寅卯，就这样折腾大半天，才上床睡去。那一夜，是四年来，我在瓶儿山执勤点最难熬的一夜。好像从这往前数1460天就跟做梦一样，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

四年前的那天晚上跟今天一样难熬，我为中队下的那个死命令伤心难过，他们竟然要我去执勤小点当兵，还说什么是工作需要，谁不知道那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到了那里，等于是发配边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人都见不到几个，想想都叫人不寒而栗。但是没办法，组织上决定的事，即使不愿意，也得打起背包走。

瓶儿山紧连着长白山，一半在朝鲜，一半在中国，我们这个小点的任务是看守一个小型的物资仓库，建制是一个班，但实际上根本没有几个人，多的时候就是现在，我们四个，少的时候是我刚到小点的那段日子，就我和老三期两个人。

老三期名叫王金刚，是瓶儿山小点的老人，他从新兵的时候就在这，后来他当上了班长，还在这，他既是这的管理者，又兼任炊事班班长，烧得一手好菜，最拿手一道菜是清炖蒲公英，这可是地地道道的野菜，每年开春的时候，我们营区周围漫山遍野都是，它刚抽出的叶子，就是最好的食材，把它挖出来洗净交给老三期，转眼餐桌上就会多出一道新鲜的美味，既爽口又清淡，吃了之后还败火，我想，能把蒲公英做得这么好吃，除了老三期，没有第二人。

他不仅饭菜做得好，而且特别会生活，经常在营院里种个花花草草什么的，他最喜欢就是那种喇叭花，窗前的那棵大槐树上都爬满了，粉的，紫的，一到夏天争奇斗艳，吹着号角一个不让一个，老三期则坐在马扎上，嗅着喇叭花的香味，一针一线，不紧不慢地绣十字锈。那会我还笑话过他，说他是大家闺秀的小姐投错了胎。当然，我这是在讽刺他。如果你想知道他的他相，单从他心灵手巧的表现来看，那肯定得是个白白净净的帅小伙。可实际上，他的长相却不敢恭维，五大三粗，个头一米六五，皮肤黝黑，眼睛小，脸盘大，腿短，胳膊长，就跟土里挖出来的陶罐子似的。

在我印象中，老三期是一个挺沉得住气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从不轻易发火，毕竟他是我们的班长，是我们几个人的主心骨，他要是乱了阵脚，那还得了。在这个问题上，他是很有分寸的。冷静下来我就想，老三期最近情绪反常，可能跟中队的两个决定有关，一是我们这个执勤小点年后就撤了，要说这个地方早就该撤，我们天天待在这，无非就是混日子而已，还真得感谢部队改革，终于把这块鸡肋给消化了。别看我们这样想，但打心眼里还不想走呢。那天副中队长来查勤，我们正在吃午饭，他一边喝着老三期的汤，一边兴高采烈地宣布这个所谓的好消息，本以为我们会欢呼，会激动得涕泪横流，会跟个得到减刑的犯人一样谢天谢地。但是，我们没有，尤其是老三期，他手里的白瓷碗“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来。我感觉有点不真实，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就这么走了？这四年的时间过得真快啊，可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做。牛盼呢，跟我的反应差不多，他居然来了一句，队长，不走行不行。副中队长打个饱嗝，大为不解地晃着脑袋说，你们都不愿意走？你是不是傻了？就在这个时候，在外面站岗的金哲幽灵一样顺着门缝挤进来，他瘦小的身材在这个时候体现得最为明显，他掸了掸帽子上的雪，吸着鼻涕说，真的啊？老天爷真是开眼啊，这个破地方，我做梦都不想再来。

老三期常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们四个人，只有金哲日思夜想着回城里，他是一个正常的人。我刚到这第一年也有这个想法，但是时光这块磨刀石，慢慢就把我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磨得光溜溜。每天面对着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眼开眼睛是这番景象，闭上眼睛还是这番景象，感情就这样一点点的滋生，慢慢地就喜欢上了这里。当然了，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能让我老老实待在这里，老三期是不可或缺的因素。我总觉得这个人很神秘，他的生活越波澜不惊越按部就班越平静，我就越感觉不寻常，这就跟屋外铺在地上的皑皑白雪一样，他虽然掩盖了那些枯萎的野草、腐烂的树叶，但是春风过处冰雪消融的时候，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景色突然展现在你面前。所以我相信，老三期能十几年如一日地守在瓶儿山，绝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被他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神秘感和厚重感所吸引，他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就越想揭开罩在他脸上的神秘面纱，我要像布朗神探一样，要抽丝剥茧地把老三期复杂的心理和隐秘的世界挖掘出来，说不上，我会写成一篇小说。所以说，他不想离开这里，有他的理由。而我也有我的理由，很简单，老三期不想走，我也不想走，就这么简单。

牛盼是今年的新兵，来小点那天，要不是他带着新兵衔，我差点管他叫班长，个头也就一米六，居然没有老三期高，矮墩墩的像个树桩，还是被火烧过的，大长脸上布满了皱纹，尤其是当他抬头望上看的时候，就跟麻将里的白板被扔出去的瞬间。金哲总叫他大叔或者是“暧哉惜”，他一叫我们就笑，虽然不知道“暧哉惜”是什么意思，但是后来我们知道，感情这“暧哉惜”在韩语里也是大叔的意思。牛盼跟老三期一样，来自名字都叫得稀奇古怪的农村，他的父母没上过学，给他起名子时候，就盼着家里的猪下一窝仔好卖钱，所以就管他叫牛盼了。牛盼家庭条件不好，能当上兵，很知足。当把他分到这的时候，他半点怨言都没有，什么脏活累活抢着干，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妈说了，到部队里可不能忘本，更不能给家乡人丢脸。金哲每次听完都呲着鼻子冷笑，时不时地还要刺激他一下：就算你丢脸了，也没人知道。你以为你是明星啊，那也没有狗仔队给你曝光啊。

金哲就是嘴损，是我们这几个人当中最活泼的一个，他经常和牛盼绊嘴，两个人天天都得掐，你一言我一语的，就跟说相声一样，倒为我们无聊的生活添了几分乐趣。金哲是地地道道的朝鲜族，他家就在离瓶儿山不远的图们市，我们都没去过那，但听他说，图们江景色好得不得了，什么鸡鸣闻三国，犬吠惊三江，与朝鲜隔河相望，我们听了，嘴上说，是吗？啊！真好啊。其实心里一点也不感冒，挨着破朝鲜有什么了不起，据我所知，那地方的人穷得连肉汤都喝不上。我还听说，朝鲜女人都偷偷地往咱们这边跑，给农村里长得难看娶不上老婆的光棍当媳妇。有人还说，一麻袋土豆就换一个媳妇。真想不明白，都这样了，金哲还天天跟沾了多大光似的，动不动还要说两句谁也听不懂的韩语，还唱韩国歌，牛盼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听众，经常可以看到金哲拿着一本十年前的杂志，给牛盼介绍什么“HOT”组合，牛盼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哈拉子流到膝盖上，目光呆滞地附和着金哲：班长，他们几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现在说说我吧，我叫吕则明，这是我父亲给我起的名字，他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做人呢，一定要明辨是非。我父亲是一名警察，经常跟一些刑事案件打交道，所以他更懂得明辨是非的重要性。我大学毕业以后，选择了参军入伍，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他的影响，每当他给我讲一些离奇的古怪的恐怖案件时，我就感觉自己化身成福尔摩斯，走进了他的故事里。但是，自从走进部队以后，我这四年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过，当初那些愿望啊理想啊豪言壮语啊早就无影无踪了，我甚至都忘了自己还是个大学生，忘记了将来还要回地方继承我父亲的衣钵。就因为文凭比他们高，所以在这个小集体里，我也算是个另类，金哲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吕秀才”，大概是从电视里受到的启发。我这个破落秀才跟牛盼一样，在大家都无聊的时候，化身为他们的开心果，他们认为，你学历高，文化高，就一定会讲故事，然后没完没了地缠着你。说实话，我真不会讲故事，虽然我看过几本书，但我讲不出来，我是茶壶里煮饺子，肚子里有数却倒不出。

后来，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活宝藏，他一肚子的故事，讲起来头头是道的，我刚才讲的那个故事就是他讲给我的。要在平时，他们肯定会意犹未尽地跟我探讨人物的命运和心得感受，谁知道今天楞是让老三期给搅了，我觉得非常遗憾。老三期是因为执勤小点要撤而舍不得离开，所以心情不好？也是啊，在这里吃喝拉撒十几年，就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留恋，但是仅凭这一点，还是有点说不过去，三十多的人，整天窝在山里，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现在终于解放了，居然还不想走，你说奇怪不奇怪？要不怎么说老三期这个人叫人琢磨不透呢。我转念一想，事实也许并非如此简单，听中队战友说，自从武警报发了一篇《瓶儿山的四个守护神》文章之后，我们这个小点就成了全部队的热门话题，谁也想不到，在深山老林里竟然还藏着四个活宝，用报纸上的话说就是，守着寂寞和孤独，奉献着青春和热血……不行了，不行了，一想起这句话，我的鸡皮疙瘩就掉一地。更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情持续发酵，引起了领导高度重视，经过论证，取消了执勤点，还下拨给中队一个二等功名额，而且明确这个功必须给我们四个人其中一个。至于给谁，现在还都是未知数。无疑，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毕竟一个二等功摆在那，谁不垂涎三尺？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那不想立功的士兵就更不是好兵了。

我和牛盼坐在大槐树下玩象棋，他一边被我将军，一边和我聊着立功的事。

你又将我！听说这个二等功，老三期是没戏了。

跳马。为什么？他可是在山里猫了十多年呐。

飞象。他的功太多，听说中队今年不给他了。

供卒。那给谁？不就剩下我们三个了。

支士。你和金哲呗，我一个新兵，肯定是没戏。

将军。谣言，都是谣言，结果没下来，谁也不好说。

你又将我！

……

说心理话，我表面上虽然装得很淡定，总摆出一副功名于我如浮云的姿态，其实我比他们任何人都迫切地想要那个功，如果论资排辈的话，除了老三期，就我兵龄长，我比金哲还多当一年兵呢。要能立这个二等功，等我复员回去找工作，就是一张王牌。我这下半辈子就有着落了。再说，再说无论是比奉献还是比觉悟，他金哲和牛盼，怎么能跟我比？他们没资格。我想老三期最近性情大变，可能跟这个二等功也有很大的关系。

原来和谐热闹的安乐窝，在即将拨云见日的时候，突然被一团阴云笼罩起来，压得每个人都喘不上来气，甚至连每天必不可少的“故事会”也没有了，每个人各干各的事，没有了从前的欢声笑语，这种氛围在瓶儿山小点的历史上是头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